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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雀與夜鶯》:鍾曉陽、鍾玲玲,和她們的那些故事

如此美而好的書寫,發生在兩位女性作家之間,渾然天成又不可思議。

《雲雀與夜鶯》作者鍾曉陽(左)與鍾玲玲,兩位都是極具才華且能超越自身的香港女性作家。(新經典文化、鍾曉陽/提供)

如此美而好的書寫,發生在兩位女性作家之間,渾然天成又不可思議。

該怎樣形容《雲雀與夜鶯》呢?大概就如香港作家董啟章所說,這是一本「美麗、珍貴得無法形容的書」。作者鍾曉陽與鍾玲玲,兩位都是極具才華且能超越自身的香港女性作家。

少女鍾曉陽十八歲時出版的《停車暫借問》,對我這代讀者而言是華文創作界的傳說。2018年,她由舊作《遺恨傳奇》重新改寫的《遺恨》,不但情節懸疑曲折不輸任何 Netflix 劇集,小說的最後一句「我要復仇」,如今再看,更怵目驚心。

鍾玲玲則極為低調,對聲名一直退避,作品《生而為人》(2014)和《玫瑰念珠》「重寫版」(2018)都只隨文學雜誌附送。而她的文字能量又已臻化境。董啟章曾說:「至少在香港文學裏,沒有比鍾玲玲更透徹的文字,更接近生之本相的沉思。」

她和她,是「世上的一對好友」。她們超過四十年的情誼,始於編輯與作者之間的邀稿書信。後來她送書給她,她去澳洲看她。她們是寫作者和寫作者、理想作者和理想讀者,是會在城市約會的「一隻白貓和一隻黑貓」,也是雲雀與夜鶯。

她們一人年過六十,一人年過七十,文字交流就像「執子之手的承諾」,貫穿在漫長綿延的生命互動中。

她們的相遇、相知與相伴

女性之間的情誼,是非常奇妙的事。

彼此也許會因周遭境遇變化或其他一些原因,暫時少有往來,但再見面時,知遇的深厚並不會改變。所以在讀鍾曉陽和鍾玲玲從初識到相知,再到以文字一次次「重新開始」的娓娓而談時,女生大概很容易記起自己生命裡出現過的相似角色。

1981年,她們在某間酒樓的某個飯局上相遇,鍾曉陽即將赴美讀大學,鍾玲玲當晚坐在她旁邊。五年後,因為邀稿,她們開始通信。後來,在報館有了第二次見面,又在香港電台(RTHK)的試映會遇上。

她們在同一天裡寫信給對方。她看試映時哭了,怕驚嚇到她,而她告訴她:「昨日的你我只能想像,今日的你我卻有緣結識,這是多麼值得歡喜的事。」

1987年,鍾曉陽去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畫」,鍾玲玲在信裡問起她的文學生活,半年後才收到回信。鍾曉陽說「認識到自身的不足」,活動結束後一直提不起勁,整天昏昏沉沉看偵探小說,「沮喪得想死去」。

鍾玲玲告訴她:「你不要對自己失望。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次年她回港,她們有了第一次約會。

1992年,鍾曉陽在澳洲,鍾玲玲去看她,雲雀與夜鶯相對時,經常談到托爾斯泰、杜哈絲(台譯:莒哈絲)以及愛。1994年,她們又在澳洲藍山見面。再之後是1997年。

然後,時間軸跳到了2007年鍾曉陽復出寫專欄,鍾玲玲「陪寫」,她們「重新開始」。而中間沉寂期裡她們的狀態與互動,我們並不得而知。

2014年,兩人不約而同有作品面世。鍾曉陽讀了鍾玲玲《生而為人》的書稿後,兩人見面,她握著她的手「只是笑而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鍾曉陽重寫自己的《遺恨傳奇》,鍾玲玲重寫自己的《玫瑰念珠》,她把書寫得更長,她把書縮到更短,甚至書名都不要,時間也走到了2018年。

2021年,鍾玲玲問「你相信光明、希望和再生嗎?」,鍾曉陽反問「那麼你相信嗎?」於是有了這本《雲雀與夜鶯》。

她們的文字、空白與心碎

《雲雀與夜鶯》由小說創作和文學對話兩個部分組成。從形式上,這是一本合寫之書,但並沒有要圍繞某個主題「對談」出個所以然,而是由往復絮語、記憶片語、漫無邊際的各說各話、甚至是作廢稿所組成。

創作的部分,鍾曉陽和鍾玲玲各寫了一個短篇(〈晚期風格〉和〈陳詞濫調〉)。對話部分又有三類:從早年書信往來開始的生命回顧、圍繞一些「詞/語」的對寫、以及一些近期的對話。

《雲雀與夜鶯》書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雲雀與夜鶯》書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鍾曉陽暌違十年的短篇小說〈晚期風格〉寫得極好。看上去普通的婚外情故事,其實架構出了從燦爛到燈火闌珊的物轉星移——是人的,更是城市的。就像很多年前鍾玲玲在〈歷史時刻〉裡寫:「所謂歷史時刻,就是情感時刻。」人生到頭來,最濃烈的色彩就是那樣短暫的片段。

鍾玲玲的新作〈陳詞濫調〉則依然有很多令人著迷的句子,既像思辨,又像自語,不是散文,但情節也的確不太重要。她的作品需要反反覆覆去讀、去體會,才能稍微接近其中表達的情緒。結尾又清晰點題:「陳詞濫調就是指對事物無關利害的感知。」但有些相遇,不是陳詞濫調。

她和她的合寫,像時間流逝一樣自然而然,從任何一頁翻開書,都能自在地看下去,也很容易被其中某個句子的語感所擊中,或是被某個片段裡的情緒照亮內心。

兩位心思如此清明的書寫者,遙遙相望時洞若觀火,又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所以時時都有近在咫尺的親密連結。

1997年,鍾玲玲和鍾曉陽談起《遺恨傳奇》。「我想問,要是得到讚賞,會更好嗎?你需要更多的讚賞嗎?不要害怕,真的。我們就重新開始吧。」

而只有她的重新開始,才是她的重新開始。十年後,鍾曉陽重新寫專欄,鍾玲玲因為陪她寫才又執筆寫作——讀到這裡時,不禁覺得這份情意好動人。兩個都是太熱愛太珍重寫作的人,所以在漫長歲月裡留下許多空白,而又因為對方的陪伴,才多走了一段再一段路。

鍾曉陽在〈叫小丑進場〉那篇裡,戲謔她們兩人「一個總是交白卷,一個只出限量版」。但恐怕在香港,又很少有人對文字像她們那樣用情至深。整本書我讀到最撼動的時刻,是兩人的見面談話裡,鍾玲玲說她不是想做到別人認為她「寫得好」,不是要別人認為她「了不起」,她想要做到的是「徹底的心碎」。

一本書或一段文字能讓讀者徹底心碎,是多麼強大的力量。以此為追求的作者,在大多數時間裡,能輸出的自然只有空白。

她們的彼時與此刻

《雲雀與夜鶯》裡,1997年後的年份也有很多空白,有些是她們兩個之間的,更多是關於香港的。或者準確來說,也因為「關於外面的事」就是「一切都在消失」,她們合寫的人生故事裡才有諸多不知所蹤的線索。

反而鍾曉陽在小說〈晚期風格〉裡寫得比較直白。「在這個時代,在香港,甚麼都是留不住的。一切都變得快……一生一世的事想來做甚麼,根本遠一點的都不要想。」

她們都經歷過香港黃金時代,那個所謂「末代的盛世」,但「那樣的日子後來再也沒有過」,有些人已離世,時代化為烏有,只剩下分散的情節和微細的事。鍾玲玲在小說〈陳詞濫調〉裡的表述是「除了此時此刻,我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記憶。一組不完整的殘骸。」

「一個時代的先鋒對下一個時代來說已經成為傳統。如果沒有就是一片空白。」她們更願意去做空白,她們都認為「這也沒有甚麼不好」。空白是完滿的省略,也是徹底的心碎。

我從沒見過她們見證過的那個香港,但讀到鍾玲玲寫她乘坐小輪前往調景嶺的場景時,會想到《旺角卡門》裡,劉德華勸張學友不要去送死那場戲就在調景嶺。1996年,最後一戶居民從那裡的寮屋區遷出。同年,鍾曉陽的《遺恨傳奇》分別在港台兩地出版。

那部鍾玲玲看哭的短片是《我的燦爛》。編劇是她本人,講的是她曾置身其中的1970年代保釣運動。

我在網路上找到短片,看到羅美薇飾演的女主角激動哭喊「我是中國人」,以及女主角父親歎氣「沒用的,你為何如此衝動」時,也覺得想哭,但想到的卻是另外的一些運動,參與者一樣年輕,臉上神情一樣勇毅無悔,生命立場卻已截然不同。

末世之後,沒有了傳奇,只有遺恨。《遺恨》的序言裡,鍾曉陽說二十年間她經歷人生低谷,世界「從姹紫嫣紅變成了一片灰色。」

2023年初,她在《雲雀與夜鶯》的文字對話裡告訴鍾玲玲,她常忘記自己跟這個世界有任何關係。但是,「當我跟你在一起,我跟你的關係就是全世界。當我在寫作,我跟寫作的關係就是全世界。」

如此美而好的書寫,發生在兩位女性作家之間,渾然天成又不可思議。鍾玲玲也說,兩個人聊天暢通無阻就夠了,但寫作能寫到一塊「簡直超出想像」。《雲雀與夜鶯》就是一本超出想像也超出我們以往閱讀經驗的書——從寫作形式,到情感交互的方式,都很難再被複製。

這對好友,用密切的交流,勇敢剖白對寫作、對彼此、對自我的心跡。而她們敢於用語言和文字這樣冒險,也因為「一起走過的路、說過的話加在一起有一生那麼長。」

在一個瓊樓玉宇早已倒了陣形的時代,讀到這樣的對話和創作,既奢侈又觸動,但更療癒。感恩雲雀與夜鶯,讓我重新感受到文字最本質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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