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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卿:抵抗、報復與真實──安妮.艾諾的女性書寫

無懼地將自己敞開來寫,用剃刀般的文字讓女性經歷進入所有人的腦海,是唯一奪回生命的方法。

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取自@NobelPrize推特)

無懼地將自己敞開來寫,用剃刀般的文字讓女性經歷進入所有人的腦海,是唯一奪回生命的方法。

本文為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Annie Ernaux)作品評論,評論者為文學創作者沈意卿,著有短篇小說集《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散文集《桃紅柳綠,生張熟李》。

艾諾是法國當代作家,她運用銳利、通俗易懂的語言,書寫性別、語言和階級等主題;除小說之外,她的作品經常為自傳體敘事。艾諾「以勇氣和冷靜的精準揭露個人記憶的根源、疏離和集體壓抑」,獲頒諾貝爾文學獎

閱讀安妮.艾諾的小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生理體驗。幾本書篇幅短小,但每個字都充滿力量,那絕非「像詩一樣優美的文體」,而是濃度極高的白蘭地,必須一小小口地緩慢啜飲,才不至於瞬間被燒傷。其中的濃度令你暈眩,像大腦發炎般灼熱,隨後是絕對的清醒 – 都在那裡了,沒有一點模糊的空間。

這不是意識流那種行雲流水的呢喃,而是血與骨的低吼。

對一個男人背德失控的迷戀(《簡單的熱情》1991),或偏執找出舊情人新對象的各種蛛絲馬跡(《嫉妒所未知的空白》2002),她做到一件看似容易,實其執行起來非常困難的事──誠實,直接地紀錄所有的內在感受和經歷。毫無廉恥或粉飾,只有猛獸般的原生力。像受傷的野獸環繞已不屬於自己的獵物,呲牙咧嘴,聲嘶力竭。 

「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她在諾貝爾奬台上這樣說。是六十年前,那個靠著文學建立自己生活,脫離自己階級的女性,在日記裡寫下的句子。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2000)

世紀末,在診所等待愛滋監測結果時,回憶突然破口,三十七年前的往事驟然湧出。是性與死亡再次重疊。那時與此刻。現在她以為「性和其他東西之間,從來沒有半點關係」,與20出頭的她「不認為這種事會發生⋯⋯做愛的時候,高潮的時候,我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和男人的身體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身體能給她的自由,也有其邊界來勒索她的人生。唯一能奪回力量的方法,是把整件事情寫出來。

「我從不覺得自己犯了罪。我唯一譴責自己的部分,是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卻不曾回顧這段經歷,就像一份被白白糟蹋的禮物。」

唯一的真實是穿越過的真實。她知道未婚懷孕會將她打回她的社會階層,作為家中第一個完成大學學業的人,她的努力成果將被意外的胎兒摧毀,人生灰飛煙滅。她發現身邊的男性一旦發現她懷孕,頓時看她的方式不同,變成了可以上床的對象,就連讓她懷孕卻無法幫她找到解決方法的男性,出現時也只是「反正木已成舟,沒利用機會好好做愛只是浪費」。做愛是兩人的快樂,然而在不能合法墮胎的年代,女人要背負的風險不合比例的高。

由艾諾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所改編的電影《正發生》(L'événement)。(取自電影官網)
由艾諾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所改編的電影《正發生》(L'événement)。(取自電影官網)

沒有比懷孕更讓人清醒的事了。與艾諾生在同時代的女作家莎岡(Françoise Sagan)在其小說《熱戀》(La Chamade)中就描寫過,女主角為了年輕戀人離開富有的中年男友,發現生活之殘酷尚未摧毀愛情,然而不巧懷孕後,卻只有富有的前男友能有錢讓她到瑞士做手術;要是生活逼人取出戀情的結晶,連愛情也會順便刮得乾乾淨淨。

若連出身富商家庭的莎岡,都能通過非法懷孕而意識到殘酷的階級差距,她的不方便到艾諾這裡,就是直面的血肉模糊。是懷孕後輾轉被尊敬的同學性騷擾,被所有醫生教訓與鄙夷,失去所有正常生活的感知,只能不停找各種方法擺脫困境。非法手術導致的血崩後,還得在手術台上被醫生呼喝「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 

一切經歷都證實她想的沒有錯:若平日的她是和醫生一個世界的人(女學生、統治者),懷孕只能是將她打回原本階級的錯誤(工廠女工、收銀員、被統治者)。她從不覺得自己犯了罪,要定罪於她的教會被她遺棄。經過這場考驗和犧牲,她說,才能讓我有生孩子的念頭。

《超八米厘年代》(Super 8 Years, 2022)

紀錄片《超八米厘年代》(Super 8 Years)由艾諾家1972到1981年九年期間的家庭生活默片剪輯而成,當年寧可不買冰箱和電視都要買錄影機的年輕左派家庭,連旅遊都要往共產國家去:即將淪陷的烏托邦,阿連德時期的智利、與穿著中國褲子,騎著中國腳踏車的一般市民隔開,在秘密警察監視下的享受陽光海灘的阿爾巴尼亞,離婚前最後的莫斯科之行。

十年前讓宿舍舍友幫忙剪掉臍帶的女孩,已是兩個大男孩的母親。那九年間她出版了四本書,從找不到出版社,到確定了自己的聲音。

報復她的出身,報復她的性別,脫離文學傳統的優美語言,用粗俗、暴烈、憤怒、嘲諷的文字,不是為了抒情或消遣,而是掙扎、反抗、抗議。若墮胎「殺掉的是體內的母親」,她還得用文字把自己重新生出來。

她用這樣的語言描寫與父親的關係、在小鎮的成長過程、離開小鎮獨自到英國當陪傭的經歷、她的婚姻、她母親的死、乳癌、阿茲海默症、二戰到千禧年間女性的生存過程,或是,一場毒癮般觸及本我的慾望。

由艾諾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所改編的電影《正發生》(L'événement)。(取自電影官網)
由艾諾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所改編的電影《正發生》(L'événement)。(取自電影官網)

《嫉妒所未知的空白》(2002) 

如果《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劍指社會與階級,《嫉妒所未知的空白》可能更具有普世性。是她自認完成應盡的社會義務(讀書立業成家生子)後,主動投入的一場情緒深潛。自己不願承諾的關係,對方從而轉而搬進新人家裡。爆出的情緒黑洞來的又快又深,將其它星體全數吸引撕碎。

就這樣,她刻意讓自己徘徊於強妒的痛苦,好完整感受這份靠近生命本質的「奢侈品」,書首引用英國作家珍瑞絲(Jane Rhys),可見意圖。生於19世紀末的女作家,身分甚至低過艾諾,出身於西印度群島的她幾乎死於一場墮胎,又長期因貧窮而徘徊於不同男性之間,在便宜旅館、咖啡店之間等待消失的可疑丈夫,帶回來路不明的錢,麵包或酒水,懷著和死去的嬰兒⋯⋯。但,她終究毫不迴避地寫了出來。

相對於珍瑞絲作品裡的無力感,艾諾有的是力量。她要的是主動去觸碰底線,才知道自己的邊界與人所能碰到的真理。過程裡幾次知道自己可以如何在放手前主動反悔。就怕失去了接近本我的線索。

一時認為除了想要他放棄她回到身邊,其它的都是謊言,隨即又想到若此事真的發生,自己將面臨怎樣的虛脫和困惑。反覆之間,她惡狠狠地去生活,再將自己的毫不留情地釘在稿紙上,像大頭針刺穿解剖的生物,用筆劃開,檢視、翻找每一個鮮活,顫動的臟器,再縫起,看它驚醒般的跳走⋯⋯。

力量,閱讀艾諾時持續獲得的力量。無懼地將自己敞開來寫,用剃刀般的文字讓女性經歷進入所有人的腦海,是唯一奪回生命的方法。面對所有要來控制、命名、形塑女性的一切,始終活出的是15歲那年她給自己的願景:為了到遠方旅行,為了做愛。活,並且說。唯此穿過所有,到達所向的真實。(完)

(備註:感謝獨立研究者與法文翻譯陳潔曜〈「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 -諾貝爾文學獎安妮·艾諾,得獎致詞,全文翻譯〉

安妮.艾諾作品《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嫉妒所未知的空白》。(大塊文化提供)
安妮.艾諾作品《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嫉妒所未知的空白》。(大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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