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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選凝專欄:我在2022年讀到30年前上海底層的《她們》

每個時代都以各自的殘酷面貌,碾軋過大多數人的生命。

一名女子在上海的樓頂。(Unsplash)

每個時代都以各自的殘酷面貌,碾軋過大多數人的生命。

我喜歡讀小說,但中國當代小說反而讀得少,原因之一是對文字有苛求。大陸新銳作家每隔幾年一茬茬湧現,敘事多有巧思,行文鮮少驚艷,而「70後」作家任曉雯的舊作《她們》,文筆洗練留白,放到今天讀,依然讓人眼前一亮。

《她們》在2008年出版,是當時一套「新銳女作家長篇小說」叢書中的一本,但並沒激起什麼討論,豆瓣打分人數至今也不足300人次。

在我後知後覺讀《她們》之前,對任曉雯的唯一認知,是她有個寫上海拆遷的短篇《陽台上》很有名,還被改成了電影,周冬雨主演。電影評分一塌糊塗,小說卻讓人印象很深,因為顛覆了一般人對上海本地窮人「翻身靠動遷」的刻板印象。

能因拆遷一步登天的,是幸運少數。但多數人在任何一個時代裏,都沒有那麼幸運。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認為任曉雯15年前寫的《她們》,放在今天讀,一點都不過時。

她們的共同點是不夠幸運

今年春天的封城,讓落難之後還一心想買咖啡的上海人,成了全中國人民的群嘲對象。外地人對上海的印象,就像去年大熱的滬語電影《愛情神話》裏那樣:有小洋房、梧桐樹、網紅咖啡館;住「老破小」的上海女人,腳上也穿著一萬多塊人民幣的Jimmy Choo。

但在鳳陽路弄堂長大的任曉雯,從不寫這種濾鏡下的上海。她用調配語感的文字,寫陳陋又真實的上海。

在《她們》裏,面臨拆遷的弄堂「地面損出了坑窪,牆壁爬滿了黴漬,木門斑駁了油漆」。她筆下的上海面孔,是「身處底層的小民」,要好時掏心掏肺,翻臉時言語歹毒。《她們》是寫上海底層女性──更準確來說,是一些因為各種原因在命運裏滑落的中國女性;但她著墨的重點,是主線人物「樂慧」,以及與她的人生交錯的張秀紅張、美鳳姊妹。

被養父猥褻的樂慧,從小學「三好學生」變成被高中勸退的輟學生。她跟了靠直腸運毒起家的黑社會老大「毛頭」之後,過上一段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又被「毛頭」的前女友設計,失去左眼,其後人生一路下墜,從陪酒變成私娼,最後淪為三餐不繼的流鶯。

整部小說的結構,是由樂慧串起的同心圓。樂慧的情敵、養母、外婆、養父的新相好、初戀情人的現女友⋯⋯無論身處上世紀50年代,還是世紀之交,她們的共同點是都不夠「幸運」。女人的不幸,在1950年代是生不出男孩;在1990年代,是老公拈花惹草或者散盡家財;在千禧年後,是沒有能力從貧困裏掙扎脫身。

《她們》也讓我想到兩個問題。首先,這些女性的不幸,更多是由自己造成還是男權社會所導致?其次,中國改革開放的前30年,也就是所謂「70後」的成長歲月,真的是比現在「更好」的時代嗎?

上海街景(Unsplash)
上海街景(Unsplash)

女人困境背後的父權結構

《她們》的開篇是1989年。電視裏,民眾向坦克擲石塊,電視外,養父在猥褻樂慧。

我一位好友,幼年母親改嫁,也曾遭遇養父猥褻。讀完《她們》,我和她傳訊息說樂慧這個人物太「作」了[1]、沒事找事,所以才一路墜入絕境。她隔了很久才回我。她說那不是「作」,是自毀傾向,「因為人生從一開始就被毀掉了。」

樂慧的階層上升通道,從被高中勸退之後徹底封閉。但大學畢業的張秀紅,婚姻失敗後獨自謀生,一樣要去歌舞廳應聘──在1998年的中國,履歷空白的32歲女性,又能找到什麼工作?而她妹妹張美鳳,老公賭博輸光家產,從闊綽少婦到給不同男人做情婦的距離,不過咫尺。

所以「她們」是自甘墮落還是遇人不淑?任曉雯的寫法,很容易讓人想到福樓拜的現實主義典範。她的筆調不帶批判,故事雖然尖銳,卻只靠精準白描,去展現這些女性看似「同人不同命」,最終又殊途同歸的際遇。

「她們」的困境背後,總有男人的原因:性暴力、重男輕女、貞操觀念、物化女性、職場不平等──積習已久的男權社會結構,在半個多世紀的縱深裏,綿密困縛中國女性的命運。

「她們」在結構裏完全沒有能動性嗎?又不盡然。女性的行動,受到男權結構的限制,但就像Giddens所說,結構也會提供「規則」與「資源」。

樂慧和張秀紅張美鳳姊妹,都接受過來自男人的「規則」和「資源」,但她們的行動本身,就深受結構影響──討好或忠貞,才能換到男人的長擇和體面的生活。且就算如此,也難保不會陡生變故,失去一切。

這聽上去只是上個世代女性的悲慘遭遇嗎?

在2020年的中國,「月經貧困」還會登上微博熱搜;在2022年的中國,女性在職場的平均薪酬,仍然比男性低20%左右;更不必說那些離婚成為單親媽媽或是被迫幫老公還債的女性,仍在循環著張秀紅和張美鳳的命運。一個非常殘酷的現實是,在命運轉折點上,女性遠比男性更容易陷入貧困。

任曉雯曾說,「當一個女人承受時代和生活重擊時」,那種「柔軟和堅硬的碰撞」特別有衝擊力。《她們》的衝擊力也是來源於此。

碰撞的結果,一定會受傷。張秀紅和張美鳳,是黏合了碎片繼續往前走,樂慧則傷到粉身碎骨黏不起來。與命運抗爭之後能成功「逆襲」的女性,只是極幸運的少數,而其他落敗的大多數,是不幸和「更不幸」的人。

時代和生活的重擊,也當然不只針對女人。

2022年4月,上海居民在街頭的新冠檢測點接受篩檢。(AP)
2022年4月,上海居民在街頭的新冠檢測點接受篩檢。(AP)

那個時代並不比現在更好

《她們》的主要時代背景是20、30年前,也就是1989年到中國崛起之前──那是一個以今天視角來看「遍地是機會」、競爭壓力小、有階層上升通道的時代。而在經濟大幅衰退、裁員降薪潮蔓延、年輕人渴望重回「體制」的中國當下語境中讀這本小說,我反而更確定,那個時代並不比現在「更好」。

上世紀90年代末到本世紀初的中國,處於市場秩序和道德文明的真空階段。整個社會在叢林法則裏快速變革,而爭奪金錢與性這些資源的邏輯,也十分原始。

無序的時代裏,更難靠正常管道實現階層躍升,也沒有所謂中產階級。所以《她們》裏的男人,要麼是靠販毒、炒股和倒賣批文住進別墅的富人,要麼是像樂慧養父那種住在藏污納垢的弄堂、光顧私娼的工人階級。

而女性在這樣的叢林裏,處境只會更差,性騷擾和性別歧視司空見慣,職場環境也更不友好。樂慧去服裝店工作,每天通勤六小時,朝九晚九,做一休一,月入800人民幣,最後還被辭退。獨立自主對「她們」來說,是比做妻子、情婦和性工作者更艱難的路徑。

有評論家說任曉雯的小說裏,人物的一生都在「不斷向下」。讀了她一些作品之後,我發現《她們》描繪的那種人生際遇裏的「下墜感」,的確一直貫穿在她的創作裏。

任曉雯在2015年出版的《生活,不過如此》,寫了一個比樂慧晚些年出生的「85後」上海土著女孩蔣書。蔣書從三流大學畢業後「喪而無望」的人生,被豆瓣讀者稱為是「更真實的《三十而已》」。

任曉雯的功力在於,她對時代總是輕描淡寫,卻又能讓人清晰看到70年代末到80年代那個世代的中國普通女性,青春怎樣在社會轉型裏被荒廢,導致其後的人生也只能留在底層。

每個時代都以各自的殘酷面貌,碾軋過大多數人的生命。中國改革開放的前30年如此,今年這種大規模的「靈活就業」潮也是同理。小人物的命運曲線總是高度雷同,面對不測更難自保,陷入絕境的機率也更高。

所以在如今的時局裏,去讀《她們》大概應景。至少,能看到另一些屬於上海的絕望故事。(完)


[1] 在中國,「太『作』了」的用法有多種意義,可形容裝模作樣、無理取鬧或沒事找事,在這裡的意義則接近「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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