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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台灣學華語,再談一場夏日戀曲:她的「台北愛之船」回憶

他們感覺到自己好像終於可以不用是一個「特別的小孩」,可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一位輔導員aka.貼身保母的「台北愛之船」回憶(受訪者提供)

他們感覺到自己好像終於可以不用是一個「特別的小孩」,可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那個時期,我被朋友戲稱『師大隋棠』,不時收到文法結構特別的情書,寫信的人是來台灣參加營隊的海外華僑。」在一趟台東返回台北的車程中,我和好友 Trina 意外聊到一段往事。

Trina 回憶以前華僑們追求她的日子:會有那種看起來是大哥的人,跟他的小弟默默靠過來,小弟們吆喝大哥告白;也有人趁她值班時,放一張紙條在桌上,說這個妳要看、要謹記回家再打開;中南美洲的華僑比較大膽,Trina 在校園裡被追著跑,他們中文講不好、英語輪轉,卻用著阿公們教的福建話說:「Trina,我可不可以 kā 妳 phānn?(「phānn」即「把馬子」之意,在此意即「可不可以追求妳?」)」這是 Trina 從20歲到25歲在俗稱「愛之船」的夏日營隊打工的生活記憶。

去年,我意外看見一本由亞裔美籍作家邢立美(Abigail Hing Wen)寫的《台北愛之船》小說,便知道從1967年起,台灣的僑委會為了讓海外華僑認同中華民國是家,每年舉辦為期六週的「海外青年暑期返國研習團」,至今仍在繼續。而這個夏日營隊,在參加者口耳之間,又叫做「愛之船」,因為在世界各地的華僑青年們,在青少年階段中共有著身份認同的迷惘,當他們來到這個俗稱「愛之船」的營隊,容易墜入愛河。在這裏,他們發現竟然有人與自己這麼相像。

邢立美的《台北愛之船》小說後來改編成好萊塢同名電影《台北愛之船》(Loveboat,Taipei),電影預計2023年上映。我原本以為,愛之船這段歷史離我遙遠。而在某次與 Trina 開車從台東返回台北的路程中,我意外聽到了面前的好友原來曾經擁有一段「愛之船」經驗,只不過她不是這些小說、電影裡容易墜入愛河的學員,而是在旁觀察著的輔導員。她在那段日子跟學員們成為好友,十年間看著他們長大,她看見這些海外華僑生命的變化,有著一段觀點完全不同的愛之船故事。

歡迎光臨愛之船

Trina 大學時曾經在師大的「海外青年暑期返國研習團」打工,她的工作是當華僑學員們的輔導員,輔導員一天24小時輪班,照顧三餐、當華語家教解惑。在這之前,Trina 過往對海外華僑的印象是 ABC、講華語有口音的明星。在她踏進愛之船之前,覺得華僑們的夏令營戀愛應該是玩玩而已。而那五年與海外華僑年輕人相識的日子,讓她對他們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不僅在營隊安排華語課,也讓華僑年輕人學習中華文化技藝,「上一些看起來很中華的東西。」例如扯鈴、書法、串珠、龍舟、功夫,Trina 說當時他們在師大一棟進修推廣學院上課,學生們每天在一到三樓上課,晚上就回到樓上的Guest house宿舍睡覺。Trina 記得,學生們在宿舍的頂樓學功夫,但東方人和海外華僑想像的功夫到底是什麼?Trina 觀察發現,「其實是練太極。」

每年來到這個研習團的海外華僑,來自美國、歐洲、泰國、日韓和中南美洲。Trina 在五年間觀察出不同國家華僑的性格,她發現這些國家的人們分成兩個極端:泰國人很乖、有禮貌,很怕自己不遵守規則會麻煩到別人,沒有任何泰國華僑在愛之船發展出戀情;法國學生在另一個光譜,他們覺得為什麼我在法國如此自由,來台灣要遵守這麼多營隊規則,法國人覺得他們是大人,為何要被管束?

而在光譜之間的國家,Trina 發現美國人不到三天就會有一對情侶產生,「三天時間已經夠長,你會開始看出來,他們在一起了。晚點名時就會留意,不要讓他們在同個房間。」

每天晚上,輔導員會和同學一起排練戲劇和唱歌,每期的夏令營都有華語卡拉OK比賽。(受訪者提供)
每天晚上,輔導員會和同學一起排練戲劇和唱歌,每期的夏令營都有華語卡拉OK比賽。(受訪者提供)

來到夏令營的華僑學生們年齡介在14歲至24歲之間,因為是情竇初開和叛逆的青少年,營隊有許多「扣分」的規定:男女不能在同個房間關上門、晚上10點要點名,否則會扣分。「扣分!扣分!」也成為了華僑學員們開玩笑時的口頭禪。「愛之船」夏令營不只在師大舉辦,劍潭、金山、淡江大學也同時承接僑委會的委託,辦理類似的夏令營隊。劍潭的夏令營體制有人人懼怕的「值星官」,像極了台灣學生參加各種營隊的翻版,控管秩序的軍人要在學習營隊裡出現。師大的夏令營學生年紀稍為年長,「但我們都還是共同知道,會有一個工作人員去扮演兇兇的角色,每晚顧宿舍。我們不會說他是值星官,但心知肚明他要扮演威嚴的形象。」

來到夏令營的華僑學生們,有六成的人是被家長送來的,他們的父母與親戚過往也參加過幾十年前的愛之船。Trina 想起學員們常說自己的爸媽以前參加過,那個年代要學三民主義,華僑們也被帶往軍營,看政教宣傳電影。而往日的學員在海外成家後,也將他們的小孩送來愛之船,爸媽們希望他們可以在此交到好朋友。也有部分的學員來到這裡,是為了逃離家庭的控管,找一個自由的夏天。

「很多人在台灣有親戚,每週五辦公室會爆滿,親戚們來接他們回家。」親戚們會跟 Trina 說,小朋友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來學一下中文也不錯。週末親戚可以領學生回家,就會帶他們四處玩。愛之船夏令營有畢業旅行,去九族文化村、日月潭,親戚們也跟輔導員探問畢業旅行去哪裡,這樣他們就可以避開這些行程,帶難得來台的姪子出去走一走。

愛之船生活

僑委會關於研習團的官方論述裡,他們希望華僑們可以「回家」、對台灣擁有認同。但是 Trina 跟華僑學生們相處時,發現大家來到台灣,也不一定真的有回家的感覺。「他們的爸媽或許從這裡來,但他們自己可能不屬於這裡。他們會有一個未來好像可以在這裡生活的新想像,表面上有更多選擇了,但他們是迷惘的。」

初來到夏令營的華僑學員,首先要自我介紹。對他們來說,「我是誰、從哪裡來」從來不是這麼容易回答的問題。學員在夏令營得講自己的華語名字,Trina 說有些人華語不熟悉,講起自己名字經常就卡住了,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雖然「我是誰」這問題是困難的,但大家都困難,所以沒關係。他們感覺到自己好像終於可以不用是一個「特別的小孩」,可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應徵輔導員打工的大部分是一些台灣的大學生,有基礎英語能力,雖然薪水是最低基本時薪119元,Trina發現同事大多是想認識外國同學、增加經驗而來。(受訪者提供)
應徵輔導員打工的大部分是一些台灣的大學生,有基礎英語能力,雖然薪水是最低基本時薪119元, Trina 發現同事大多是想認識外國同學、增加經驗而來。(受訪者提供)

華僑學生剛認識的時候,有一些彼此很容易搭起的話題,「通常是他們在家裡跟長輩相處的狀況。或是亞洲家長希望小孩成為醫生、律師的標籤。那時如果有讀醫科、學工程的人,他們就會嘲諷但又同理的說,喔你很符合你家長的期待、So Asian。」學生們也喜歡分享在家中餐桌上發生的事,例如「我家蔥很多!」他們以這些家庭記憶來搭起話題、彼此認識。

Trina 在夏令營中跟華僑學生們感情好,經常收到情書。她說之所以人們喜歡她,很像小時候參加營隊的時候,對大哥哥、大姊姊都有一種情感的連結,雖然營隊可能沒幾天,但是朝夕相處,「他們也滿依賴我們來生活的。」

比較認識華僑學生後,Trina 發現有些學生的阿公是到巴西的第一批海外華人傳教士,為了宗教的傳播,家族從此移居;也有許多泰國人會到孫中山過往為了鞏固海外華僑,在東南亞各處興建的「中華會館」上華語課,泰國華僑們因為「中華會館」的緣故,才知道這個暑期歸國研習團。

人們在這裡容易戀愛,為什麼呢?在 Trina 的五年觀察下,她發現學員們來到台灣的夏令營,就像有了一處空間可以遠離爸媽在的家庭,他們24小時待在一起,在這裡可以是一個全新的自己、可以表現出自己的樣子,而回家之後也可以忘掉一切。戀情容易在這個充滿「扣分」規矩、但又自由的空間萌芽,然而有些戀情只在愛之船發生,回家後有些人回到各自有伴的時空。

「不過也有人是很認真來學華語的,他們很想來學唐詩,會抓緊我們問問題、練習華語。」在愛之船,Trina 說人們來到這裡的理由各自不同,有人來戀愛、有人來學華語、有人來探親、有人被派來遊學。在為期六週的夏令營中,每屆的學員都有戲劇和卡拉OK比賽,輔導員們夜裡陪同學們練歌。他們最常唱的歌是光良的《童話》、任賢齊《對面的女孩看過來》,以及周華健的《朋友》。

告別愛之船

每一梯次的研習團結尾,在唱了無數次《朋友》的遊覽車畢業旅行之後,他們舉辦結業式。結業式中,輔導員播放影片,僑委會的官員來訪視,華僑學員們演出戲劇比賽第一名的短劇。在無數家長來接送、遊覽車要送走華僑同學去搭飛機的師大校園,Trina 笑說當時他們就會哭著抱著一團。輔導員們也站著一排,一邊揮手送別,一邊掉淚。像極了我們都曾經歷過那些國高中營隊的最終結尾,那時的自己很單純,信任與善良、包容和友愛,容易給。

後來Trina(左1)很多次去了泰國、瑞士等國家,找這群曾經參與夏令營的華僑學生。(受訪者提供)
後來 Trina (左1)很多次去了泰國、瑞士等國家,找這群曾經參與夏令營的華僑學生。(受訪者提供)

在曇花一現的夏令營結束後,Trina 回憶那幾年認識的學生與他們談的戀愛,她發現她一開始以為他們來這裡只是對戀愛隨性、不太會投入自己的情感。「但這樣幾年下來,會看到滿多對情侶延續了他們的感情,無論最後有沒有結婚。現在有幾對情侶偶爾移居台灣,也有看過法國和美國的學生在一起後,他們會去思考接下來的人生,要如何去對方的國家生活。」

Trina 說自己藉由跟華僑同學的相識,她發現他們並不會因為國家、血緣不同,對情感有太不一樣的看法。與台灣人一樣,有人在感情上認真,也有人暫時不想定下來。「的確因為這個群體只有六個禮拜,所以它發生的很多關係,我只能看到很短暫的結果。但時間拉長來看,會覺得差不多啦,台灣人如果也有這樣子的機會,短時間到一個地方去,去澳洲打工渡假、去美國遊學,我們可能也會發展出這樣的關係。」

而 Trina 在大學的生命階段認識這些人,她回憶當時的自己剛來到台北、容易受影響,「那時會有很多主觀意識投入在我看見的這些人的感情中。我有很多觀察的感受,會讓自己不平衡,在不平衡中待著感覺一下。但也漸漸明白,原來感情有很多面向。經歷過那些,是很難得的經驗。」

雖然那一段在「愛之船」營隊打工的日子已經過了快十年,但 Trina 的臉書現在偶爾仍會跳出各梯次「海外青年暑期返國研習團」的臉書社團貼文。

最近的日子裡,有人發文「嗨大家,我現在只是想關心,有誰還沒有得過Covid-19?」近十年的社團中,有學員在海外相聚的相片,也有在愛之船相戀的情侶結婚的消息,還有一些零星貼文,是長大的華僑學生們試圖秀幾句仍記得的華語。告別愛之船的未來生命裡,他們仍寫寫貼文,召喚往日的回憶。

其中一對美國與法國學生情侶在愛之船夏令營相識,最終兩人結婚了,在社團中貼上他們的婚紗照片。(受訪者提供)
其中一對美國與法國學生情侶在愛之船夏令營相識,最終兩人結婚了,在社團中貼上他們的婚紗照片。(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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