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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風俗孃選議員:專訪性工作者運動家要友紀子

「即便法律認定性工作是違法的,性工作者依舊存在著。」

要友紀子的議員參選記者會。(受訪者提供)

「即便法律認定性工作是違法的,性工作者依舊存在著。」

「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對於性風俗產業的看法,但沒有辦法消滅性風俗產業實際存在的事實。就算有人說已經消滅性產業了,也不可能讓性工作者消失。即便法律認定性工作是違法的,性工作者依舊存在著。」

出席各項公開活動總是帶著一把(甚至是數把)小紅傘,身穿紅色衣服,代表自己與性工作者站在同一陣線。在遊行集會現場、網路社群、報章雜誌及日本各大性風俗區都能看見她的身影,她是長期投入性工作者平權運動,致力於提升性工作者勞動權利與衛生健康的要友紀子(Yukiko Kaname)。

要友紀子出生於大阪、在和歌山縣長大,說起日文帶有關西地區的語調,大學時期到東京求學時,便投入性產業工作,並從事性傳染病防治宣導與倡議活動直到今天。一做就做了20多年,當年的大學生,到了現在又多了點成熟的氣息。不變的是她的初心,還有「沒有其他人做的話那就我來吧」的俠義性格。

「台灣的公娼運動,是日本性工作者運動的教科書」

要友紀子告訴《走走》,自己當年入行的原因,說白了就是為了生活。大學唸書時為了生活得找工作,剛好看到性風俗業者在徵人的廣告,便主動去應徵。這麼多年下來,要友紀子待過店舖型性風俗店(fashion health),也待過派遣型的性風俗店,兩者最大的差異在於接客時有沒有固定的地點。除了風俗業,她也曾在餐飲業、出版社打工過。

某次參加大學學園祭時,要友紀子認識了其他同樣在性風俗業工作的大學生,成為她日後走向性工作倡議運動之路的契機。當時她認識的大學生,正是以京都為據點的UNIDOS(Uphold Now! Immediate De-criminalization Of Sexwork!)。

UNIDOS成立於1998年,是一個主張性工作除罪化的學生團體,UNIDOS的成立還和台灣非常有關係──1997年,時任台北市長的陳水扁在沒有配套措施的情況下,一夜之間宣布廢除《臺北市娼妓管理辦法》,催生後續的公娼運動,希望能推動性工作合法化與除罪化。

UNIDOS的成員受到台灣反廢公娼運動的啟發,才決定組成學生團體,在日本推動性工作除罪化。要友紀子在接受電話專訪時便說:「台灣的公娼運動,是日本性工作者運動的教科書。」可見台灣的公娼運動對要友紀子的影響有多大。

UNIDOS成立後的隔年(1999年),有感於既有的UNIDOS成員並非全是性工作者,進行社會倡議時需要有性工作者當事人的聲音,要友紀子便和部分UNIDOS成員,共同組成一個以性工作者為主的當事者團體SWASH(Sex Work And Sexual Health),並由要友紀子擔任團體代表。現在的SWASH成員只有2至3人是當年UNIDOS的成員,另外10人都是後來陸續加入的。

圖為本文作者於九〇年代末投入台北市公娼抗爭、串連國際妓權行動。
1990年代末,台北市廢娼引發公娼抗爭,日本性工作者也受到台灣妓運啟發。(資料照)

深耕性工作者倡議運動及衛生宣導的SWASH

SWASH強調所有成員都是現役或曾為性工作者及支持者,SWASH平常最主要的業務,也是盡可能接觸各地方的性工作者進行倡議和衛生安全宣導,主打由性工作者當事人提供服務給同樣在性產業現場工作者。

除了面對一般大眾的倡議活動及遊說工作外,SWASH的業務還包括:針對性工作者社群內部的倡議活動、在性產業進行田野調查與海外性工作者團體合作,並在2011年後增加熱線電話與培育新一代倡議者的義務。

要友紀子説,SWASH能在2011年後增加熱線電話工作,某方面也和接到越來越多公部門委託業務有關。例如,SWASH長期配合公部門一起做愛滋病防治宣導,有了公部門的HIV/AIDS防治經費,SWASH就能在第一線做更多關於性傳染病的防治宣導。

COVID-19疫情下的性風俗產業

談起疫情,要友紀子説最大的變化當然還是客人變少。而SWASH在疫情期間收到最多的諮詢,則是申請疫情期間各種紓困金的方法。疫情紓困金申請流程很繁瑣、資訊太雜,申請方式常讓人頭暈眼花,應該是每個行業都會遇到狀況。實際上在申請各項紓困金的過程中,性風俗產業特別容易遇到申請資料都備齊了,卻沒來由地被退件,質疑政府歧視性產業憤而提訴。目前一審宣告敗訴,訴訟還在進行中

當問起這起判決有沒有機會逆轉勝,要友紀子說,「最重要的是用盡一切努力打完這場訴訟」,讓大家正視性產業存在於這個社會上的事實。

她認為,今天就算法律禁止性工作或性交易,也不可能禁止有對價關係的性行為,當然也不可能禁止或是限制人們發生性行為。例如,在婚姻關係中的伴侶或是交往中的情侶,可以以金錢上的往來或是贈送禮物作為性行為的前提,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可能徹底消滅性工作或性交易的。「因為大家都是自己擅自這麼做的」,要友紀子如此說。

2019年,SWASH參與東京同志遊行的遊行車。(受訪者提供)
2019年,SWASH參與東京同志遊行的遊行車。(受訪者提供)

面對惡法,生命也會找到出口

「日本人某種層面上,面對惡法雖然不太會直球對決,卻很會鑽法律漏洞或是想辦法,讓某部法律變成名存實亡的狀態。」

聊起這幾年各國在性產業方面的法規變化,或是今年日本《AV新法》的立法,要友紀子說自己當然不希望又看到惡法出現,一旦完成立法或修法程序,要回到立法或修法前的狀態非常困難。但她認為人類並不是這麼脆弱的生物,生命一定會找到出口,畢竟大家還是得生活,還是得想辦法賺錢。

現在的《AV新法》幾乎是不管什麼理由,演出者想刪影片就可以刪掉影片,可以刪掉影片當然是好事,但以當事人的感受作為法律的標準,這樣真的好嗎?要友紀子自己也很疑惑。

再者,《AV新法》把所有成人內容的影像都叫做AV,原本比較容易變成犯罪溫床的「同人AV」,這些會自己私下約拍AV、自己在黑市販售的人,本來就是一群比較不願遵守規範的人,今天就算立了《AV新法》,這群人大概也不會因此變得守法。

走走小百科

同人AV|指的是沒有經過AV業界內部審查、自主拍攝與販售的非商業AV。類似的用語還有「個攝/個人攝影(個撮/個人撮影)」,指的都是自己私底下約拍AV、自己在黑市販售的人。這類型的AV拍攝現場,多數沒有契約保障,又容易讓被拍攝者陷入相對封閉的情境裡,萬一遇到預期外的狀況,更容易求助無門。

「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候選人」

雖然要友紀子前面說,日本人很擅於鑽法律漏洞,但她並不是一個只會被動接受既定事實、隨波逐流的人。在接連經歷兩次,和性產業有關的法律都在沒有聽取性產業當事人說法,就拍板通過的衝擊,激起要友紀子想要從政的念頭。

「(我)雖然對政治有些興趣,但沒有想過要當政治人物,以前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候選人。」

今年5月,在《AV新法》正如火如荼進行立法流程的同一時間,另一部要友紀子長期關注的法案《困難女性支援法》也在國會拍板通過。《困難女性支援法》將原先基於《賣春防治法》底下的公部門婦女保護事業單獨成新的專法,提供弱勢婦女生活上的協助。

《AV新法》和《困難女性支援法》都和性產業1有關,但立法籌備的過程中,卻完全沒有聽取性工作當事者的現身說法。

要友紀子過去接受媒體訪問時就曾說過,自己從2018年便不斷向厚生勞動省、國會議員提議,希望當局能聽取在性產業第一線工作的女性遇到問題是什麼,再來立法。沒想到要友紀子每次檢討會都被擋在門外,好不容易有議員願意聯繫她,卻是在法案準備送審不久前。與其說是聽取性產業現場的聲音,更像是「報備」準備提交的法案內容,讓要友紀子大受打擊。

「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這很重要」

要友紀子說,不管是法律、性健康(sexual health) 每個人各自身處的勞動環境,往往都要遇到自己不喜歡的、討厭的事情,才會意識到自己不喜歡這樣。

如果想避開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或是在事情發生前就先擋下,就必須要不斷地詢問自己:「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反過來就是自己不喜歡的狀態。但想知道自己真的喜歡或討厭什麼,沒認真想過,還不一定知道。就像被問到:「你想吃什麼?」時,常常會一時不知道自己想吃什麼,只好回答:「隨便都可以」、「吃什麼都可以喔」。但當別人決定好要吃什麼的時候,才發現這不是自己真的想吃的。

如果想知道自己心裡面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就必須要一直提問。很多時候,其實都是因為有其他人詢問:「你想要怎麼做?」、「你現在是怎麼想的?」才會回過頭來思考自己真實的想法是什麼。

對於要友紀子來說,當事者自己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這很重要。但在多數情況下,大家並不會一直去思考,各種情況下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而她現在在做的事情,就是當那個不斷問大家:「你想要怎麼做?」的角色。唯有這樣,才能讓更多當事者將自己的意見表達出來。

當事者把自己的意見講出來之後,接下來的問題就是當事人所處的環境,是不是真的能實現當事人想做的事情。所以,不管是政治人物,或是這個社會上的每一個人,其實都需要傾聽當事人的意見,聽完當事人的說法,再一起來思考,怎麼樣可以打造出一個可以讓更多人生活起來都能更舒適的環境。

一場為了性工作者的選戰

雖然在遊說、陳情的路上各種受阻,但要友紀子的參選之路卻意外順利。當時她看到立憲民主黨在募集今年7月參議員選舉的候選人,便將自己的個人履歷整理好之後送交立憲民主黨黨部,就順利通過審核,列入立憲民主黨的全國比例代表候選人名單2

不過,要友紀子從確定參選再到投票日當天,只有不到1個月的宣傳時間。要如何在1個月內提升知名度,讓一個新人可以拿到10萬多票通過當選門檻,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立憲民主黨主要提供的協助,也只有財務上的支持,其他都得靠候選人自己拉票。

對於要友紀子來說,這是一場為了性工作者們的選戰,所以她打從一開始的目標就很明確──號召同為性工作者或是業界相關人士組成志工團,走遍日本全國13個的風俗街:北海道薄野(すすきの)、東京吉原與歌舞伎町、橫濱關內與曙町、名古屋榮町、岐阜金津園、滋賀雄琴、大阪堂山與兔我野町、福岡中洲、熊本、沖繩那霸。

她一間一間拜訪、聽取大家的意見、在風俗店內張貼海報,並鼓勵大家如果在投票日當天不能投票,可以提前投票。

影片說明:要友紀子選舉期間走遍日本全國各大風俗街掃街拜票的過程中,也前往自己學生時代工作過的風俗店張貼海報。

要友紀子也說,其實競選活動和SWASH平常在做的事情很像,都是一間一間拜訪性風俗業者的據點,發送傳單海報、在休息區和工作人員或性工作者們交流,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唯一不同是口號變了──以前是告訴大家,工作時可以如何降低感染性傳染病的風險,現在則是希望大家把票投給她,發送自己的政見海報。

要友紀子告訴《走走》,雖然票數沒有達到當選門檻,但也不是都沒有拿到選票,得票數好像超過黨內不少人的預期,所以有很多人都鼓勵她這次選得不錯。

著有多本關於性風俗產業著作的作家松澤吳一(松沢呉一)評論道,雖然要友紀子最後只拿下1萬多票,距離當選門檻的10萬票有很大的落差,但如果去看要友紀子的YouTube頻道,平均每支選舉影片點閱率都只有數百人,就會知道要友紀子的這1萬多票,真的都是她實際走出來的結果。

讓國會聽見性工作者的聲音

雖然日本在短時間內不會有全國性的大型選舉,要友紀子告訴《走走》,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想要再參選一次。畢竟,如果議員們聽不到性工作者的聲音、覺得政治和性工作之間距離太遙遠,只有將性工作者直接送進國會,這樣子總不能又選擇性聽不到,無視性工作者的聲音了吧?

要友紀子選前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說,如果能夠順利當選的話,想先和其他議員當朋友,再慢慢展開對話。

「大家應該不會想聽一個完全不認識、也不是朋友的人說的話吧?」如果能選上議員、和其他議員當起朋友,就有機會可以讓議員們認識不同的觀點。最重要的還是要讓國會的成員組成可以更多樣,讓更多不同的聲音能進到議會。

也許在下一次選舉,我們又能看到要友紀子參選的身影,或是有更多當事者願意現身說法,也有更多人願意傾聽當事人的感受,一起找出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方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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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困難女性支援法》和性產業最直接的關係,就是這部法律是從1956年制定的​​《賣春防治法》獨立出來的法律。 日本會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另立專法,主要還是因為在《賣春防治法》體制下,保護性暴力受害者或經濟弱勢婦女的法律及相關業務,是以「避免讓弱勢婦女陷入不得不賣淫維生的處境」為前提,提供弱勢婦女必要的保護和協助,直到當事人可以自力更生。

    隨著當代女性面對的課題越來越多樣,被跟蹤、尾隨偷拍、陷入經濟弱勢,或是曾遭受家暴或性暴力幸存者,以及因為其他各種因素在生活上陷入難題的女性,現代女性面臨的課題不是單一性質,需要的協助和支援也很多樣。站在尊重人權、提升婦女社會福利的角度,不應該從「弱勢婦女容易陷入賣淫為生」的角度出發,才會將既有的婦女保護事業從《賣春防治法》拉出來。

  2. 日本的國政選舉是單一選區兩票制(小選區比例代表並立制),一票選代表小選區內的候選人,一票選政黨比例代表(政黨或人名)。不像台灣是各政黨在遞交比例代表名單時,就事先排好當選順序。日本的比例代表制在過去是開放式名單,投票時可以投給某一個政黨,或隸屬於某一個政黨的候選人,最後再按照各政黨可以分配到的席次,由各政黨內得票率最高的比例代表候選人優先當選。

    要友紀子便是以立憲民主黨的比例代表制參選,必須要衝高「第二張選票」指定投給她的票數,才有機會當選。

    順帶一提,日本在2018年修法後,開放政黨可以遞交封閉式的比例代表名單──如果該政黨可以分配到席次的話,不管各候選人的得票率,要優先讓哪幾位候選人當選。但在新制上路之後,很少政黨運用這項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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