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菁芳：她們畫出迪士尼的歷史──《打造動畫王國的女王們》

動畫如同所有其他產業，我們所熟知的往往是男人的歷史，而女性的貢獻則需要建構與挖掘。

我在閱讀娜塔莉亞．霍爾特（Nathalia Holt） 這本《打造動畫王國的女王們》的時候，反覆聽著《仙履奇緣》（Cinderella）那首經典歌曲〈這就是愛〉（So This is Love），出現在灰姑娘穿著閃亮亮禮服與王子共舞的經典場景。

我第一次看《仙履奇緣》時應該不會超過六歲，電影裡可愛的小老鼠、小鳥令我印象深刻，他們流暢歡快的行動創造出一般電影不可及的氣氛。迪士尼卡通定義了我所認知的動畫世界。

就如同所有其他產業的歷史一樣，我們所熟知的歷史往往是男人的歷史，而女性的貢獻與存在則需要建構與挖掘。

迪士尼的卡通創立於20世紀初期，它製作的動畫電影以及隨後而來的主題樂園，幾乎在世界上所有人的童年都留下足跡，至今仍不斷推陳出新，影響一代又一代兒童。即使是身在台灣的我們，也可以清楚感覺到迪士尼的影響力無遠弗屆──想想每年萬聖節，在路上可以看到多少個 Elsa！從這個角度說，迪士尼可說創建了全世界人類文明的一座王國。

但令人意外的是，我們卻對迪士尼產業中的女性藝術家相當陌生，甚至是一片空白。這落差令人詫異，尤其，公主卡通還是迪士尼卡通不可或缺的一項成就。

迪士尼的關鍵少數，隱身歷史的她們

霍爾特透過大量的歷史文件與採訪，紀錄了迪士尼工作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歷史。她特別花費篇幅追蹤的幾位女性藝術家，包括：比安卡．馬喬利（Bianca Mojolie）、葛麗絲．杭亭頓（Grace Huntington）、瑞塔．史考特（Retta Scott）、瑪莉．布萊爾（Mary Blaire）、希爾維亞．荷蘭德（Sylvia Holland），她們都扮演過重要的創作角色，發想故事、設定角色，給定繪畫與色彩風格。

女性不僅僅是構成重要二把手的部門──早期描圖上色部門的員工多是女性，將動畫師的草稿臨摹到攝影鏡頭要拍攝的塑膠片上──具備有高度創作能量的女性，其實也根本地貢獻了迪士尼的動畫發展。霍爾特記錄了不同時期的女性藝術家如何揮灑想像力，又如何承繼前人的色彩與設計，一步步打造出膾炙人口的迪士尼動畫，包括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仙履奇緣》、《愛麗絲夢遊仙境》、《小飛俠》。

女性在動畫業中的角色，不僅如同《關鍵少數》（Hidden Figures） 裡的非裔女性數學家，擔負了NASA 太空任務中的基礎運作任務；藝術上，她們留下的圖畫與想法，依舊持續啟發著新一代的動畫工作者。她們的創造力在百年後依舊生氣勃勃。

有些藝術家的生命經驗本身就極具時代代表性。以瑪莉．布萊爾為例，她個人的動畫職涯折射了美國二戰前後迪士尼工作室的發展。她曾經跟著美國政府的泛美計畫拜訪南美洲，留下許多人物肖像、素描、概念圖。她當時的畫作使用大膽的紅色、粉色，加入獨特的圖紋，令人耳目一新。她的創作在短片《你好！朋友》、《三騎士》當中出現，巴西鸚鵡荷西．卡利歐卡（Jose Carioca ）跟唐老鴨成為好朋友。

她的才華極受華特迪士尼本人喜愛，甚至在家中收藏了瑪莉描繪秘魯兒童的水彩畫。華特的兩個女兒都非常崇拜瑪莉。迪士尼是美國文化輸出戰略的一環，而瑪莉也參與了這段特殊的歷史任務。

我的性別意識，在她們的動畫中演進

瑪莉本人的生命故事相當特出，但也反應了當時某些美國女性共同的生命經驗。在戰爭期間她與先生分隔兩地，在戰後她決定跟隨先生前往東岸，支持他新創的電視廣告公司。瑪莉經歷多次早期流產，在她35歲時終於第一次成功懷孕生子，這比當時美國女性首次懷孕的平均年齡大了十歲。瑪莉在婚姻中經歷了丈夫出軌、家暴，但就如同許多1950年代的美國女性一樣，她選擇繼續留在婚姻當中。

華特迪士尼重視她的才華，因此特別允許她在東岸遠距工作──這可是在沒有網路的年代！瑪莉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也是定期往返紐約與洛杉磯的專業藝術工作者。即使跨越整個美洲大陸，瑪莉充滿想像力的藝術概念也依舊極具影響力，形塑了《南方之歌》、《旋律時光》、《愛麗絲夢遊仙境》，包括愛麗絲掉進兔子洞時那頭下腳上又難以置信的表情、被關進瓶子中在詭異的綠色海洋中載浮載沉。她也打造了《仙履奇緣》的灰姑娘。

閱讀迪士尼動畫史中的女性藝術家，不只是從她們本身的生命故事當中見證到歷史前進；性別意識的演化確實也在她們的動畫作品中一步一步推進。

我小時候雖然非常喜歡灰姑娘，但在成年後，卻對這部卡通多有批判。在我剛習得女性主義視角的眼光中，我認為灰姑娘纖細腰身與金髮白皙的外貌，如同芭比娃娃一樣，是一種刻板印象再現，不能真實反映女性身體的樣貌。灰姑娘與王子的結合更是充滿問題的假設：女性為何需要一個「高地位」的男性來拯救？為什麼美好結局是走入婚姻？但是，閱讀本書，我意識到當時的批判也帶著偏見：我沒有把灰姑娘放進她自身的動畫歷史發展來看，因此無法正確判讀《仙履奇緣》的貢獻。

與前一階段的白雪公主相比，灰姑娘是非常不一樣的公主角色：她不是被動地被拯救，她是具有能動性的反抗角色。灰姑娘的愛情故事不是躺在床上獲得一個吻，她是從繼母的地窖中逃出。而且，灰姑娘是個家庭領袖，不僅領導多元族群的團隊，極受愛戴，她還能整合多方資源，出門擄獲王子的心。 （p.201） 

灰姑娘的形象也相當突出，她透過服裝色調與設計回應了當代時尚。灰姑娘穿上了白雪公主不可能穿的洋裝，露小腿、收腰、明顯展現女性曲線。她的衣裙覆蓋了層層緞帶與蝴蝶結，也反映了戰後開始蓬勃發展的新式服裝設計，不再是實用當道的軍服、卯丁連身裝。甚至，瑪莉所繪製的玻璃鞋也記錄了流行的戰後鞋款：高跟方頭跟鞋。（p.218） 換句話說，灰姑娘展現的女性特質，是當時女性的創新樣貌，代表了二戰後重新擁抱女性特質的潮流。

致敬畫出童年的藝術家們

毫無疑問，電影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產品；而動畫是給所有兒童（以及所有成人心中那個小孩）的禮物。《打造動畫王國的女王們》記錄了迪士尼動畫的歷史，而且是以兩條交織的敘事線鋪陳出精彩的女性歷史：一邊是迪士尼與其他動畫公司的發展，另一邊是眾多動畫作品的演變。閱讀本書的過程中，我不時會有「原來如此」的醒悟感，因為更認識了藝術家、動畫師，而更加認識、享受迪士尼的動畫產品。

讀完本書，我想要再看一次那些公主們的故事：《仙履奇緣》、《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阿拉丁》（Aladdin）、風中奇緣（Pocahontas）、《花木蘭》（Mulan）、《勇敢傳說》（Brave）、《冰雪奇緣》（Frozen）。我想回味這些卡通裡的女性如何為童年的我樹立榜樣。我也想透過這些美好的作品向製作她們的女性藝術家致敬。（完）

《打造動畫王國的女王們》書封。（臉譜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