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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椒專欄:華燈初上後,她們能走出圍繞男性的瘋狂與互害嗎?

影劇中的女人只有「戀愛腦」,女性關係只有「雌性競爭」——我希望《華燈初上》的劇情能走出這一泥淖。

《華燈初上》(圖/Netflix提供)

影劇中的女人只有「戀愛腦」,女性關係只有「雌性競爭」——我希望《華燈初上》的劇情能走出這一泥淖。


Netflix電視劇《華燈初上》自12月上線以來,迅速登上各大華語區榜單,成績斐然,引發不少關注。這部由林心如製作,致力要寫出酒店小姐的樣貌的女性群像劇,在播出之後頗受好評,也引來大量劇迷討論。

一口氣看完第一季8集,不禁感嘆本劇確實是製作精良,引人入勝。能夠在華語世界引起這麼大的反響,本劇的優點非常明顯:故事情節非常吸引關注,主要女性角色們也面孔清晰有層次,令觀眾關切劇情的發展和她們的命運。作品充滿風情和韻味的美學與節奏,令人倍感享受,演員的表演恰到好處,而劇作中也呈現確實出了一些邊緣行業女性的困境與掙扎。

但在享受優點之外,劇作的創作走向也引起不少爭議。一部討論女性生存狀態的群像劇,觀眾會對於當中女性的面孔呈現有所期待。遺憾的是,至今為止,劇集的發展還未能從女性戀愛宮鬥的泥淖中掙脫。

(雷:以下內容涉及第一季劇情)

媽媽桑栽在渣男手中?

《華燈初上》的故事圍繞日式酒店中的六名小姐之間的糾葛展開,而為全劇穿針引線的是一樁謀殺案,第一季的末尾揭露死者身份,是其中的一名小姐,因而編劇需要在全季中為死者與其他五名小姐製造矛盾,模糊兇手身份。

而在建立矛盾衝突的過程中,創作者對於女性生命動力想像的匱乏難免隱約暴露了出來:所有小姐之間產生的矛盾,幾乎全是為了男人。

當中的大多數主要女性角色,幾乎無一例外地輕易墜入愛河,這份愛情隨即成為她的生命主軸和角色行為動力,有些人甚至為之突破原則底線。為了男人,多年友情可以不顧,挑撥陷害可以隨便做,甚至願意鋌而走險走上犯罪道路。那麼多的酒店從業者頻頻愛上男人,而且一愛就失去自我,毫無底線,使得我在觀劇的過程中,一度非常疑惑。隨着劇情走向,我連連傳簡訊給友人:「媽媽桑竟然栽在一個渣男手中?」「好吧,兩個媽媽桑愛上了同一個渣男……」「女公關竟然愛上男公關嗎?……」「花子又要喜歡上小警察了嗎?」「什麼,愛子也能夠愛上一個明顯心裏只有另一個人的男生?不要吧……」流連風月場,見慣形形色色男性的酒店從業員,一個個在平平無奇的話術下淪陷,也實在令人覺得違背常理,我甚至問朋友:「酒店小姐那麼容易愛上男人的話,應該很容易工傷吧?」

看到最後,我和朋友半開玩笑地說,我覺得阿季最值得獲得幸福,因為裏面大部分人沒有自己的目標,都是在為了男人而活,只有阿季,哪怕想要討客人歡心,也是一心一意搞錢,是為了自己在行動。

過時的「戀愛腦」

只將女性放置在戀愛的語境下,使愛情成為其行為的原動力和唯一關注的事物,或者用流行網路語言說,讓女性角色全是「戀愛腦」,是一種比較過時的編劇方式。

《華燈初上》劇情中的過時或者俗套,並不止於這一處:例如想像身不由己流落煙花之地的可憐女子被男性打救,這種自中國古代戲曲中就存在的俯視情色行業從業員的視角,近年來被網路總結為「救風塵」套路,是一個充滿男性凝視的幻想情結;又如那種遊離於從業規則邊緣、行為出格而常不得上司理解的「經驗豐富男性老警察」形象,事實上已經是好萊塢近年來逐步拋棄的角色寫法。但這些與本文無關,不再贅述。

網路流行詞「戀愛腦」,意思就是愛情至上,把精力都用在談戀愛和戀人的身上,其餘事情都靠後。有「戀愛腦」的人會把愛情看作生活的唯一,他們對戀人患得患失,主要精力都愛情身上。現實中這種人有男有女,在主流價值強調「家庭」和「戀人」對女性的生命重要性的背景下,也確實是女性居多。而在早年的流行影視創作中,愛情是大部分女性角色的主要故事線,在男性角色可以獲得友情、夢想、事業、復仇等大量不同樣態的情節的同時,女性角色通常很難脫離某人的戀人這一面孔出現。事實上,對這種現象的反思也不僅在近幾年才開始出現,電影業中著名的「貝克德爾實驗」(Bechdel test)誕生時間早在1985年,而關於女性的影視創作可以怎樣變得多元,也在主流輿論中有很多討論。展示女性戀愛以外的面孔,例如女性行業劇,抑或關注女性無論是在戀愛中或者戀愛之外的自我成長,是近年的趨勢。在這一背景下,《華燈初上》這樣聚焦女性生存狀態的女性群像劇,自然會引來期待。

請注意,我沒有主張女性角色或者酒店小姐就一定不能產生愛情——愛本來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情感,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在劇中,有自己店面的日式酒店老闆、夾縫於大學生和酒店小姐身份的雙重生活、育有一子的單親媽媽,無論角色的設定多麼豐富,編劇和導演始終將愛情作為大部分女角色的生活重心,除了男人外,她們無一關心。

主要角色中唯一不關心男性的女性阿季,儘管同樣爭奪男性資源,目的是攀上高枝,為了讓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但這樣唯一一名有不同追求的女性,在創作者的筆下是面目可憎的,她拜金、嗜賭、沒文化、貪小便宜、不擇手段,幾乎可猜測,編劇一定不會給這個討厭的角色太好的結局。

在觀劇過程中,友人常常遺憾地說,如果這部劇能「日劇」一點就好了;而網路評論中,也有不少評論感嘆,一開始以為會是兩姐妹聯手撕渣男,一起努力發跡,制霸酒店業的故事,沒想到最後依然是女性為了男人互相爭鬥的戲碼。

爽劇爽文中的雌性競爭

當編劇設計大部分女性角色以愛情為原動力、角色之間以爭搶男性為主要矛盾的時候,一場純粹存在於女性之間的互相傷害就不可避免。

劇中的六名女性,除了一兩名被有意被書寫為正面的角色外,其他不少角色都只有對男人的愛,同時幾乎不具備人類的其他感情。她們大多都沒有太多正常人交友相處的關係、義氣、原則:在這樣一個並不容易的行業生存,兩名待員工寬厚的老闆,一群並不討厭的同事,但幾乎沒有看到正常的社交、互助和互相保護,或面對外界惡意的同仇敵愾。劇中幾乎所有的女性,對男人的面孔都比對女人好,對男人萬般溫柔,對女人冷眼嗤鄙。同事被強姦了,其他人漠不關心;愛子僅僅因為愛上了老闆的前男友,就可以主動陷害明明算是照顧員工的老闆;而百合因為老闆阻礙了自己幫助男友犯罪,就可以對對方萌生恨意。

「雌性競爭」(Female intrasexual competition ,簡稱雌競)這個概念,最初化用自生物學,後來最遲於至少1995年就已經有學者在女性主義研究中討論相關現象。顧名思義,雌性競爭是女性為爭奪男性資源,而互相攻擊展開同性內鬥的行為,而在一些具體的情景下,它可能也可以更廣義地解釋一些現象,例如經常看見的,男性明星官宣女友時,其女粉絲群體對女方毫無來源的仇恨與羞辱。不少分析將雌競的一大典型特征總結為男性「隱身」或面目模糊,也就是男性在這個爭鬥中免責。而事實上,在日常生活中,雌競的表現可能未必圍繞著某個具體的男性展開,可能是同一個場域中兩名女性對於受歡迎程度等的較量,可能是女性對另一名女性的蕩婦羞辱,總的來說,女性之間除了學習工作正常競爭之外,許多「不必要」的敵意都屬於雌競。

在流行影視或文學創作中,以愛情為原動力的女性角色互相發起雌性競爭,是以往的常見模式。

早至八九十年代,一直到今天,在大眾愛情劇中,手段低劣、目的是與他人爭搶男人的「惡毒女配角」形象頻繁出現,就是雌競心態下的一種產物。在帶入正面女性角色的觀眾眼中,自己的男友/丈夫不是一段三角關係的主體,而那個競爭對手才是寄託恨意的對象,她一定是品德低下,面目可憎。而大眾流行文化作為社會規訓的一部分,也在繼續教育女性事事以戀愛為先,仇視其他女性。在男性的「兄弟友情」常常被流行文本作為一種高尚情感剖析和歌頌的同時,雌競心態在主流創作中越來越深入人心,女性之間的互動和友誼被認為是虛假的「塑料閨蜜」,女性之間被認為必然有天然敵意。

將雌性競爭集大成後發揮到極致、擺到檯面上的,是從2000年代在華語世界開始流行的宮鬥劇。當然宮鬥劇有其明確的背景限制,在古代皇宮這樣一個超級父權社會中,女性無法自我成長、創造價值,得以生存、獲取資源的唯一方式,就是取悅有權的男性。

但哪怕有這樣的背景限定,近年來有越來越多受眾對賣弄雌競的文本表現出厭煩:「在宮鬥劇中,女人情商和智商都非常高,有勇有謀,會琴棋書畫三十六計,精通化學會各種下毒的技能,熟練掌握醫術用藥禁忌,一頓操作猛如虎,結果只是為了互相陷害,只是為了謀害對方的小孩,只是為了上位得寵。」一名觀眾如是說。而在不少網路小說推薦的社群中,也有大量讀者在求文條件上標明了「不要雌競」。這種趨勢在近五六年越發明顯:女人相鬥的劇情不可否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依然是流行文本的走紅密碼,但隨着女性意識的覺醒,更年輕一代文化受眾厭倦了這種強化刻板印象的橋段,雌競的相關創作也常常被批評老套。比起女性互害,他們更想看女性互助,例如劇中Rose對花子的幫助。

回到《華燈初上》,劇中大部分女性,所有的好只用來對男人好,行事沒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男人就是她們全部的原則,而為了獲得一個男人,可以隨意傷害其他原本並無過節的女性。有友人點評:全劇沒有一個好人。這種極致張力帶來的極致戲劇效果,自然讓觀眾欲罷不能;但女性群像的呈現如此單一面向,難免令人感嘆,是否能有更好的劇情走向選擇。

女性情誼是一種階級特權嗎?

當然,《華燈初上》總共有三部,目前只放送了第一季,內容聚焦在展現女性角色們為男人瘋狂和互害上,或許未來的劇情和角色會揭示出更多層次和面向,反駁我本文的觀點,也未可知,這也是我對這部女性群像劇依然保有的期待。

而若單論這部劇對女性「戀愛腦」和「雌競」的重點刻劃,其背後可能存在的原因可能有二。其一是比較明顯可見的,是這種刻劃背後的整個社會的主流印象:不僅是本劇的男性導演編劇,可能大部分人,包括女人自己,都是這樣想像女人的生命動力的——男性的追求有多種樣態,可女人終其一生是為了追求愛情和家庭(順性別異性戀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便是幸福最高級的模樣。女人自己,和書寫女人的人,可能都很少停下腳步,來回望自己的生命需求,什麼是自己最想要、最值得擁有的東西。

而另一個背後可能的問題,也是我自己需要自我詰問的,是這種厭棄「戀愛腦」、「雌性競爭」風潮背後的階層背景。影評人小十君在其《華燈初上》的影評中,將本劇與近年中國都市劇精緻的「女性情誼」對比,有錢老闆隨手給閨蜜送洗衣機,讓小姐妹入股餐廳,這種體面的「都市閨蜜」情誼,本身就有階層的影子。「所謂的『女性情誼』是否涵蓋了所有女性,包括被邊緣化的底層女性?還是說,『女性情誼』只屬於有錢有閑,掌握更多話語權的中產白領和職業女性,實質上是種階級特權?任何語境下,女性的命運共同體都能成立嗎?」作者寫道。

早年閱讀西方童話與民間傳說的研究,讀過有分析認為「惡毒後母」這一經常出現的形象,背後是古代資源匱乏,產婦也死亡率高,對孩童來說,與後母和後母兒女爭奪資源的成長經歷較為普遍。

上述影評人也讚賞華燈初上對兩名主角和他們之間情誼的塑造十分飽滿,「通過揭露底層女性的苦難史,展現另一種維度的人文關懷以及人物魅力」,這也是我看到的本劇優點之一。那麼這也引來我思考這個問題,爭奪男性資源的雌性競爭,是否也更多發生在父權結構其中的社會邊緣,基層女性在選擇少、資源匱乏的情況下,使他們沒有別的出路呢?換言之,對雌性競爭的厭惡和對女性互助的期待,是否其實是一種奢侈呢?

我還沒有想到答案。直覺上,我相信雌性競爭這種刻板印象,無論在哪裏,都應該被有意識地儘量避免,而女性互助實際上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在發生。那社會應當擁有怎樣的體系,才能讓不同階層的女性都能夠有機會,逃離同性互害、爭奪資源的「困獸鬥」呢?這是留給你我一起思考的問題。

(這是《世界走走》的第102篇原創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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