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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椒專欄:性別觀念進步了,倒退還會遠嗎?中國式流行文化悖論

先是開拓新領地,然後意外走紅,在產生影響力之後,規訓和禁令如影隨形,最終節目哪怕不會徹底死去,也徹底改頭換面。

中國脫口秀演員楊笠(擷取自YouTube)

先是開拓新領地,然後意外走紅,在產生影響力之後,規訓和禁令如影隨形,最終節目哪怕不會徹底死去,也徹底改頭換面。


中國娛樂領域最近數月關於性別的整頓舉措頗多。

作為五月「清朗」行動打擊飯圈的後續,今年九月初,中國國家廣電總局發佈今年第267號文件,提出一系列對於節目的要求,當中最引起人討論的,是要求各類節目要樹立「正確審美導向」,嚴格把握演員和嘉賓選用、表演風格、服飾妝容等,「堅決杜絕『娘炮』等畸形審美」。

這份由官方發佈的紅頭文件,正式將「娘炮」這一歧視字眼寫上文書,並加以譴責批評,因而引起了大量的討論。在中國民間,不少追求性別進步的民眾大呼震驚,評論稱「在有生之年見證了文化倒退」,新規定是「對多元社會的暴政」。

流行文化中,性別從來都是一個無法繞過的議題。偶像類影視節目,則一向是觀察社會集體性別意識、官方政策的鏡子。其中,綜藝節目特別突出:與電視劇等影視創作的前期審核、設計的侷限不同,綜藝節目相對更為真實,充滿偶然又回應時代,因而成為觀察中國流行文化中性別意識與政策的重要切面。

對「娘炮」的坊間批評和官方封殺,自 2018 年男性選秀節目《偶像練習生》的興起開始;

對女性中性外形接受度討論,則自2000年代的《超級女聲》到2019年初的《創造101》,每一次有中性風的女性選手走紅,都會引來相關的熱度;

對於成熟女性的戲路和發展關注,自網路上一個個探討大齡女演員出路的網帖(只能演「媽」)的討論而起,在《乘風破浪的姐姐》熱播時達到巔峰;

乘勢而上的《追光吧哥哥》等各類中年男性藝人選秀,儘管在播出前被嘲諷為「中年男性舞臺和機會已足夠多」,並遭到不少女性網民抵制,但仍無損其討論熱度……

除了偶像選秀類綜藝節目的聚焦觀察,過去數年來,幾個在年輕觀眾中廣為流行的中國語言類節目,因為其帶有思考、觀點交鋒更清晰,節目當中性別元素的改變,或許能夠呈現出一些更微妙、更深層的改變。

以《奇葩說》為例,這檔從2014年開播的討論思辨類節目,早期以女性、LGBT選手主導著稱。節目早期階段,就有同性戀選手在海選時出櫃,主持人蔡康永亦在節目中坦承自己出櫃的心路歷程。節目中的選手性別面貌模糊,對女性選手、中性風格選手尤為接納和保護,甚至當時有人戲稱,在這檔節目中,非LGBT人群、異性戀男性才是少數、異類,是應當被保護的對象。

在得到普遍好評之後,《奇葩說》繼續開拓在性別多元上的嘗試。後來的第二三季,除了在原有三名男性導師的基礎上,嘗試加入跨性別女性金星、女性張泉靈等導師,也在議題上做拓展。在那數年中,節目討論過的性別議題,包括:該不該向父母出櫃?高學歷女生做全職太太是浪費嗎?婚前要不要性行為?好朋友可不可以約炮?女性專屬停車位是不是歧視?等等。直指性別意識的各個面向,也常能引爆討論。

但開播三四年之後,《奇葩說》的前沿氣質悄然改變。

首先是,節目摸到了審查的邊界。2016年左右,《奇葩說》就有兩期節目遭遇下架,分別是好朋友可不可以約炮和引起大量討論的「該不該向父母出櫃」。隨後,節目的裏裏外外也經歷了不少紛爭,選手之間不和的傳聞、有選手的政治立場遭遇網民質疑和舉報,使得節目的前行逐漸艱難。

在這樣的背景下,節目開始改變賽制,一改此前其樂融融的廣場討論遊戲模式,通過增加比賽的競技性和激烈程度,試圖製造更多衝突,來提高節目的綜藝效果;而與此同時,在內容和選角上,變得更加審慎。輿論大環境改變下,曾經被認為挑戰大眾思考邊界的辯題在如今卻被批評「瑣碎」,節目組改以更安全的切入點討論議題,而表演者的選角上,導師團逐漸回歸為由四個男性固定擔任,選手的面貌也越來越趨近主流。

「短短四五年,最初倡導多元價值的《奇葩說》已成為一檔謹慎嚴肅的辯論節目,此後走紅的選手中沒有了蛇精病,更沒有了在海選中就公開自己性取向的鏡頭,專業辯手、精通情感辯題的主婦、知識界學人等替換掉了曾經的奇葩。」網路新聞媒體《界面》的一篇評論如是説。

年輕的單口喜劇綜藝《脫口秀大會》,則以更短的週期曇花一現地模擬了《奇葩說》的性別保守化歷程。

這款生於2017年的節目,最初作為《吐槽大會》的衍生節目,是一眾小眾脫口秀演員的自娛自樂。在中國脫口秀這個男性主導的領域中,整個節目只有一名女性參賽者,主要討論婚戀議題,而她最終獲得了第三名的名次。在節目的第二年,節目加入了四、五名女性,討論的議題也有所拓寬,在那年加入的女性中,就包括後來在第三季因金句「男人那麼普通卻那麼自信」而走紅的脫口秀演員楊笠

《脫口秀大會》在2019年的第三季迎來了走紅的高峰,原因除了高質創作和激烈賽制,也有楊笠(可能是在無意間)引爆的性別議題。「普信男」的說法深入人心,由於過於精準地描述出當下一種主流男性面貌,已經超越了一般的網路用語,至今時隔兩年也未曾過時。

而就在節目走紅之後,節目和選手同樣經歷一些來自外在環境的血雨腥風:先是第二季冠軍和另外幾名演員因吸食大麻被捕,然後是其共同班底製作的姐妹節目《吐槽大會》一期節目疑因調侃中國足球而遭遇整改下架,此間還有因不滿楊笠批評男人,由中國男性網民發起的舉報楊笠、投訴楊笠代言商品的網路運動。

在這樣的衝擊下,《脫口秀大會》的第四季於今年開播,儘管前期造出聲勢,提及今年可能有一名女冠軍的預測不少,但事實上,比賽每一個階段的女性選手都比前幾季要少,最終進入決賽的只有碩果僅存的一名女性,如同復刻了第一季,而且取得的名次,也不如往年的女性選手高。

《奇葩說》從2014到2021,《脫口秀大會》從2017到2021,他們的走紅均曾被認為打開了一個新的審美領域,建立了一些新的討論空間。但事實上,它們的發展曲線仍然難逃偶像、養成類節目的命運:先是開拓新領地,然後意外走紅,在產生影響力之後,規訓和禁令如影隨形,最終節目哪怕不會徹底死去,也徹底改頭換面。

這恐怕不會是只存在於性別領域的規律,而將成為綜藝節目、乃至大部分中國大眾影視的規律。新的節目、新的領域並不意味著社會被允許變得更多元,而可能只是影響力尚未足夠而已。而所有有開創意識的節目創作,都可能擁有一個短暫的窗口期,在它將紅未紅之際,那便是它最美麗且唯一的花期了。(完)

(這是《世界走走》的第91篇原創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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