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閱世界走走

在台伊朗夫妻:阿米尼之死與女權不是伊朗問題的全貌

世人看待伊朗充滿以偏概全的眼光,而我們應該更細緻的討論它。

2022年,伊朗女性大舉走上街頭,反抗政府與伊斯蘭教士壓迫(AP)

世人看待伊朗充滿以偏概全的眼光,而我們應該更細緻的討論它。

編按:2022年12月3日,伊朗檢察總長 Mohammad Jafar Montazeri 表示,俗稱道德警察的巡邏隊已經暫停執勤,並宣稱該單位與伊朗司法部門沒有任何關係。然而,他也強調司法部門會繼續監督人民的行為舉止,暗示巡邏隊並非永久廢止,而目前也沒有跡象顯示伊朗政府會修改法律的著裝規定。
長達兩個多月的伊朗示威,其引爆點除了「阿米尼之死」之外,背後是伊朗人民長年承受政府壓迫與政經不穩的民怨。對此,走走特約作者江婉琦專訪了一對在台伊朗夫妻,談談他們所知道的伊朗問題。

慕夏和莎莉是一對在台灣的伊朗夫妻。儘管他們用的是化名,這篇報導仍然可能讓慕夏與莎莉回不了伊朗,「我們願意接受這個訪談的唯一原因,是因為西方和各地的媒體都誤解了伊朗。這不公平。」

訪談時,慕夏說要給我看一個有趣的東西。他請我在手機Google搜尋英文的「Iran」,搜尋結果顯示「幾百人在伊朗死亡」的影片標題。他同樣用他自己的手機Google「Iran」,搜尋結果卻跑出「伊朗政府逮捕自己國家的足球員」。同一個網站,我們沒有得到相同的結果。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新聞媒體是有偏見的。

在西方世界掌管的Google世界裡,如果我是一個伊朗人,會看到一些讓我對伊朗政府感到憤怒的東西;如果我不是伊朗人,我會看到一些東西,讓我覺得伊朗是一個壞的國家。

慕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這件事的?他說是兩年前剛來台灣的時候。2020年他跟太太莎莉來台灣求學,就讀他的第二個博士學位。當他們來到這裡,他發現人們開始問奇怪的問題,「你們的女人都穿黑色衣服嗎?你們的國家現在有戰爭嗎?我曾經被稱作是恐怖份子。」也有一次,當一個人知道他來自伊朗時,那個人後退了一步。


一對在南方小鎮生存的伊朗夫妻

示意圖,非當事人。慕夏與莎莉目前在台灣南部定居。(Soroush Karimi on Unsplash)
示意圖,非當事人。慕夏與莎莉目前在台灣南部定居。(Soroush Karimi on Unsplash)

慕夏和莎莉過去住在台中,四個月前,搬到台灣南部的一個小鎮。他們說這裡比較平靜,「很多時候,我們沒辦法喜歡台灣中式的食物,但這裡情況比較好,跟台中比起來的話。」莎莉喜歡吃這裡的麵、日本料理和麥當勞。她喜歡吃雞肉勝過豬肉,不是因為豬肉在她的國家不被允許,而是因為從沒吃過,但她喜歡培根。他們說早午餐店和7-11都還不錯,說人們沒有辦法沒有7-11而活。

慕夏曾經在伊朗讀過博士,為什麼想來台灣讀第二個博士?他說原因很多,表層的原因可能是,自己是個博學的人,什麼都喜歡研究,學過社會學、心理學、管理學、人類學、歷史學、哲學、管理學、商業、數學、統計學,還有經濟學,想學更多。另一個原因是,讀第二個博士學位是一個安全的方式,讓他們可以在另一個國家生活。因為在伊朗,即使博士也難找到好工作。

慕夏以前在伊朗的工作是匿名的論文寫手,他曾經在兩年內寫7個博士論文、11個碩士論文來賺錢。他調侃說自己應該已經有7個博士、11個碩士學位了,「但那些論文寫的不是我的名字,是的,我就是這樣討生活的。」他說在伊朗要找到好工作,比困難還要難。

莎莉過去在伊朗是一位職業劇場演員,他們來台灣前,她本來得到一個重要角色,但放棄了,跟先生一起來台灣。「她基本上擱置了她的職業生涯。」慕夏說。

她也寫詩,寫關於愛、社會、社會問題的詩。「一切讓我受苦的東西。把一切讓我受苦的東西寫成詩,我想這就是成為藝術家的意義吧,你將你的痛苦轉化為『美麗』。這樣別人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了。」

我很訝異他們選擇住在這裡,在台灣人的印象裡,這個南方小鎮對講英語的外國人來說,是一個很難生活的地方。他們說不只是這裡,台灣對講英語的人本來就是難生活的地方。「我們靠一點點中文、Google翻譯,還有肢體語言在這裡生活。」慕夏和莎莉的母語不是英語,而是波斯語;來自伊朗的他們也不是穆斯林,兩人都是無神論者,相信人的性靈超越宗教。

阿米尼之死,頭巾不是問題

「人民憤怒,因為人民正在受苦。西方媒體都說這是伊朗女權的問題,但頭巾從來不是問題。是因為受苦的人民再也受不了了。」

「阿米尼之死」──今年9月16日,一位伊朗的庫德族女性阿米尼(Mahsa Amini)因上街沒戴頭巾,在街上被「道德警察」拘捕回局,而在拘留期間死亡。阿米尼的死亡讓許多伊朗人非常憤怒,憤怒到上街遊行,甚至世界各地都有了為阿米尼抱不平的抗議浪潮。這也是我來採訪慕夏和莎莉的目的。

「不是這樣的。頭巾(hijab)不是問題。人民憤怒,因為人民正在受苦。西方媒體都說這是伊朗女權的問題,但頭巾從來不是問題。是因為受苦的人民再也受不了了。」這是慕夏和莎莉身為伊朗人,最想說出口的話。

事件發生當時慕夏在台灣、莎莉則在伊朗親眼目睹街上人們抗議的場面。她說當時她去上戲劇課,看到街上有好多人站出來示威遊行,但她也看到了軍隊,她看到軍隊開槍,有女孩受傷。她當時很痛苦,因為她想過去跟大家站在一起,但她沒有辦法。在街上被警察拘捕的人,護照會被拿走,這樣她就不能回台灣。

2022年9月,伊朗女子阿米尼因未戴頭巾被捕後死亡,觸發全國大型示威。(AP)
2022年9月,伊朗女子阿米尼因未戴頭巾被捕後死亡,觸發全國大型示威。(AP)

慕夏說這些事有許多被誤解的部分。我也瞭解到,世人看待伊朗充滿以偏概全的眼光,而我們應該更細緻的討論它。

他說,許多台灣和西方媒體會稱這些警察叫「道德警察(morality police)」,實際上這個詞是錯的,更精確的翻譯應該是「道德安全小組(ethics security squad)」,他們是一個任務工作組,不是一整個警察部隊。其任務是確保社會的道德安全,甚至在必要時使用武力。

但它的存在確實需要被討論。莎莉過去曾經因為衣服太短,在街上被道德安全小組拘捕過。幕夏形容,他們總是在街上開著綠色、白色相間的廂型車,車上窗戶都是看不見的。莎莉以前被抓到車上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把人丟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棺材黑洞裡,一輛車擠了八個婦女。「想想你可以最大程度形容恐懼的詞句,再把它乘上一千倍,就是被抓到車上的感覺。」

莎莉說:「但頭巾不是我們的問題。」許多西方的媒體、女性主義者責怪伊朗強制女性戴頭巾,女性沒有權利。但是從伊朗人自身的角度看去,頭巾不是問題。

「你看過伊朗的頭巾嗎?」莎莉說伊朗的頭巾,不是那種蓋住全部頭髮的頭巾、不是不讓女性展露自己的頭巾。「你所看到的很美,她就是一塊美麗的布,包裹在你的頭髮上一點部份,你仍然看得見頭髮,也看得見面容。」

莎莉說,頭巾是一種你如何穿衣服的方式,而且它不僅僅適用於女性。對於任何人來說,頭巾就是他或她著裝的一部分。「是的,這就是我看到伊朗女性著裝的方式。是的,這與大家在看阿拉伯國家時,以為我們都壓迫女性的角度非常不同。」

莎莉說,戴頭巾這件事不是問題,但戴頭巾成為法律義務確實需要討論。慕夏則說伊朗和一些阿拉伯國家必須戴頭巾,人們批評;但奇怪的是,瑞士和法國「必須不戴頭巾」,卻沒有人談這件事。為什麼要強迫伊朗的每個女人都戴上頭巾呢?「但又為什麼法國要摘掉他們國家穆斯林的頭巾呢?這不是很糟糕嗎?」

什麼是真正的問題?

政府之間的衝突經常跟人民無關,可是是人民受苦。因為國家的關係,雙方似乎義務對彼此產生敵意。

如果頭巾不是問題,那問題是什麼?就像近期烏魯木齊大火引起的中國白紙革命,人們不是因火災而不滿,而是政府長年的不作為與腐敗。雖然伊朗的阿米尼之死引發的還不是一場革命,革命在定義上需要一個領導者,但它成了一個運動。在運動中,人們之所以站出來,不是因為西方媒體講的女權問題,女權僅只是其中一點點部份而已,更重要而沒有被訴說的是每個伊朗人民都正在受苦。西方的美國和伊朗一直是對峙的,媒體戴上有色眼鏡,故意沒有說出那些問題。

「每個人都在受苦,我們有童工的問題、貧窮的問題、失業的問題。我們有貧富差距的問題、我們無家可歸。這些是每個人都遭遇的問題,不僅僅是女性。我確實對標有女性自由的整個運動持異議,它基本上變成了女權運動,或被操作成為一個女權運動。但不只是這樣而已。」慕夏說。

慕夏說1979年革命後,伊朗宗教領袖何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推翻了巴勒維王朝,隨之而來的四十多年,他認為政府還是無能,伊朗的經濟令人窒息。他說在伊朗,50元可以買到一個孩子,這些才是問題,把一塊布放在頭上不是問題。

2018年,美國前總統川普恢復過往對伊朗的經濟制裁,美國不能對伊朗買賣任何東西。世界與西方對伊朗貼的標籤,和制裁與仇恨帶來的人民的受苦,才是伊朗人真正面對的問題。

慕夏說,絕對沒有任何證據說伊朗正在製造核子武器,伊朗沒有,這是污名,也是慕夏的博士學科正在研究的事情。他說,也沒有證據表明伊朗是一個暴力的國家、伊朗人是暴力的人。可是西方的媒體長期對伊朗有污名。政府之間的衝突經常跟人民無關,可是是人民受苦。因為國家的關係,雙方似乎有義務對彼此產生敵意。慕夏說,在伊朗每一所大學裡,當你想進入大廳,那裡總是有一幅美國國旗畫在地板上,讓人必須踩過美國國旗才能進去。

慕夏認為,政府間的衝突致使人民彼此產生敵意。圖為本屆世界杯足球賽伊朗對上美國。(AP)
慕夏認為,政府間的衝突致使人民彼此產生敵意。圖為本屆世界杯足球賽伊朗對上美國。(AP)

慕夏在台灣有許多美國朋友,彼此會談論這個話題嗎?「我們兩人都盡可能抓住機會澄清一些對伊朗的誤解。」慕夏回答。

西方與世界的新聞掩蓋了伊朗的真實。「你想聽些奇怪的事嗎?」去年,莎莉的媽媽給慕夏打電話,當時莎莉還在伊朗、慕夏在台灣。晚上八點,他接起電話,那時他剛教完英文要回家。他說,嗨媽媽,最近怎麼樣?「你還好嗎?你還活著嗎?」媽媽緊張地問。那時全世界的新聞都在播報中國想對台灣怎麼樣,媽媽就以為戰爭開打了。「所以是的,外部新聞就是這樣。」

政府不等於人民

慕夏說,他不會說台灣是一個壞的國家,也並不說台灣是一個好國家。他會說這是一個國家。伊朗也一樣。任何國家都是,美國也是。

許多人說伊朗婦女受到壓迫,從小受苦到成年。莎莉說,真正的家庭生活、和街頭上公眾空間的「法律」是不一樣的。「在房子裡,我們的家庭聚會中沒有頭巾,但因為街上戴頭巾是強制性的,我們必須在街上戴頭巾。」莎莉說她同意法律強制戴頭巾是一個議題,但許多父親不是這樣的,新聞中說的壓迫,很多時候只發生在街頭。

慕夏說,他不會說台灣是一個壞的國家,也並不說台灣是一個好國家。他會說這是一個國家。伊朗也一樣。任何國家都是,美國也是。

「現在因為這些國外媒體對伊朗敘述的黑暗故事,人們害怕去伊朗,如此美麗的國家。是的,即使現在伊朗發生了一些事情,人們也過著日常生活。人們去工作、去上大學、坐在他們的課堂上、讀他們的書、逛他們的咖啡館。日常生活還在繼續,生活不會停止,也不是媒體描述的那樣恐怖。」(完)

伊朗人民儘管辛苦仍努力生活著,有著盼望。(Mehrshad Rajabi on Unsplash)
伊朗人民儘管辛苦仍努力生活著,有著盼望。(Mehrshad Rajabi on Unsplash)

和我們一起走走
訂閱免費電子報
我們歡迎各種形式的合作可能,歡迎您將各種合作想法,EMAIL 至以下信箱:hello@sehseh.world

我們知道你想了解更多

Sep 28, 2022

2022年9月,伊朗女子阿米尼因未戴頭巾被捕後死亡,抗議怒火從國內蔓研至全球伊朗社群,圖為英國抗議群眾。(AP)
一名女子因頭巾而死後,憤怒的伊朗群眾能改變什麼?

「女性、生命、自由」──這次抗議的核心口號概括了伊朗抗議民眾最想追求的三件事。伊朗各大城市自9月16日以來,...

Sep 28, 2022

Dec 2, 2022

2022年11月27日,北京民眾上街反封控,白紙運動。(AP)
一個普通中國學生的自述:在白紙以前,我們心裡都有一團煙

「我只有這條命,跟一點點勇敢。」關於白紙運動──或革命。我不介意用任何一個概念形容它。會全球遍地開花,真的是太多受苦的中國人自發、...

By 花椒
Dec 2,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