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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中國學生的自述:在白紙以前,我們心裡都有一團煙

「我只有這條命,跟一點點勇敢。」

2022年11月27日,北京民眾上街反封控,白紙運動。(AP)

「我只有這條命,跟一點點勇敢。」

關於白紙運動──或革命。我不介意用任何一個概念形容它。會全球遍地開花,真的是太多受苦的中國人自發、本能、樸素地行動而已;這樣的行動用什麼概念界定都算對可能性的探索與祝福──為什麼會突然爆發,甚至大家勇敢地喊出「大逆不道」的、港人台人幾乎都未曾公開齊喊過的口號,已有許多人給出了解答。而我想說的,也是解答的一部分:我們早就從白紙以前就在了。

像北京四通橋上彭載舟點燃的那團煙,從那日起就在每個人的心裡燒著,直燒到烏魯木齊的另一場大火將人困死時,我們再也受不住煙熏心頭的任何一刻了。打開門,人們與滾存的、濃烈的煙霧一起湧去廣場。大家舉著白紙,風吹著所有人。

從四通橋抗議事件後到白紙運動期間,中國內地各大學及城市裡,隱藏於角落、廁所、看板、樓梯、核酸亭、大門、車牌上的部分標語匯集;以及街上與學校大路上勇敢的人們。(作者提供)
從四通橋抗議事件後到白紙運動期間,中國內地各大學及城市裡,隱藏於角落、廁所、看板、樓梯、核酸亭、大門、車牌上的部分標語匯集;以及街上與學校大路上勇敢的人們。(作者提供)

千萬只「載舟」

我們就像被審查巨輪碾壓後的塵灰,所有人都揚去了空中、成為與眾人失聯的「孤島」,但也同時飄去了更小的縫隙裡,企圖令國家機器的齒輪頓挫那麼一刻──這裡的弱者是人民,武器也是人民。

這周,有好多人被警察問話。

我是在無數個微信群、電報群、Instagram 與 Twitter 投稿裡看到的;當然,還有微信朋友圈。相比於上個令所有人鼓舞、顫抖的週末,這兩天社媒上少了各城市現場的直播,更多的是如何面對臨時搜查與上門登記的自我保護知識。

「喝茶要點:該跪就跪、速戰速決。如果是你做過的事情,那直接滑跪道歉,如果是沒做過,堅稱沒做過,對方可能會問很多細節,直接拒絕回答就好;為了避免弱勢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道歉。但千萬要看清楚任何讓你按指紋和簽名的文件⋯⋯認慫(認輸)不丟人,你已經很勇敢了⋯⋯活下來再說。」

「一定要盡快低頭不要硬碰也不要拖延,更不要交流和說服,對面都是機器,不是機器他就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了。」

長按保存、塗掉審查詞、轉發給所有能轉發的朋友,一氣呵成。這是從2020年開始培養出的習慣,數位利維坦的圍剿與以防疫之名、行限制公民行動之實的國家治理同時漫過我們的軀幹,線上線下的房間裡都站著一頭大象,而我們的武器只有韌性與勇氣。

發微博被炸?那就買十個二十個帳號──於是我們多了許多「日拋」、「月拋」的朋友, 這些用戶每次出來發一條微博,就會被消失一個月,或者當天就炸號。朋友圈發不出去?那就截圖、倒轉、鏡面翻轉、塗上許多馬賽克再發──為了看一眼新聞我們比博主還要更常打開修圖軟件;圖也被屏蔽?那就換頭貼、換朋友圈背景──頭貼與朋友圈背景的審查比發文要慢一些,多那麼一點的時間差就是為了讓更多人看到;看到的人還是太少?那就用 AirDrop 在地鐵在廣場隨機空投事件圖片給路人、就換陣地去 Tinder 修改 Profile ──打開 Tinder 是為了「交友」的原始目的又回來了。

沒有什麼不是我們的戰場,就像國家將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變成戰場一樣。人類學家 James Scott 那著名的《弱者的武器》的啟發甚至有些跟不上中國現況。我們就像被審查巨輪碾壓後的塵灰,所有人都揚去了空中、成為與眾人失聯的「孤島」,但也同時飄去了更小的縫隙裡,企圖令國家機器的齒輪頓挫那麼一刻──這裡的弱者是人民,武器也是人民。

2022年11月,中國嚴酷清零政策草菅人命,北京市民以白紙示威抗議新疆烏魯木齊慘劇(AP)
2022年11月27日,北京市民以白紙示威抗議中國嚴酷清零政策。(AP)

我的政治啟蒙很晚,反送中算得上是完整的第一課。三、四年裡,無數個線上線下認識的朋友離開、流亡、消失,又有無數位夥伴在賽博世界的窗口裡打著摩斯電碼相遇。彼此的遭逢從性別到勞工,從環境到人權,從新聞到法律,從國內與港台,從烏克蘭到伊朗。

每一次的社會熱點裡,其實除了人權律師、公民記者、NGO 社工等叫得出職業、能具體想像的推動中國公民社會發展的人以外,還有無數種不可能被報導、無法自我發聲、且更加隱蔽的社會行動:他們在心理諮詢室,在劇場、在登山隊,在性教育機構、在鄉村;他們讓自己的生命成為河流,輕輕繞過公權力的檢查站,溫柔包裹每一處沉甸甸的、邊緣的山石。

但其實這裡也是最弔詭之處:行動者與知情者永遠無法具體而公開地形容那些行動方向與策略(在一個正常社會這是可以傳播借鑒的重要經驗),因為中國公安可能會看到,並依此為線索監控、逮捕這群人;於是不知道的人也因此永遠遇不到、問不到、查不到,大家都不知道夥伴在哪裡;像「不明白播客」第23期分享者 Kathy 說的困境:「我不知道還有誰跟我站在一起。」

但即便如此,中國仍然、持續、一直都有人頂著莫大的代價「政治出櫃」。過去十年,那些公開「政治出櫃」的行動者常常在打開櫃門的剎那就被劈頭蓋臉的威權識別、帶走、隔離,再配合網絡的封鎖管控,每一次行動的影響半徑幾乎都取決於中國政府有所反應之前的時間差──這次是大家拿著明晃晃的白紙、以不要命的代價站在那裡,終於換來了兩個夜晚、數十個小時的口號、多個城市多所高校的綿延,世界也才終於看見;「不要核酸要自由」的口號也真的載舟飄洋,泊去眾人之處。

不可類比的苦難,與「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那天晚上還拉肚子,本來特別不舒服,但是在女權群裡看到消息,當時我覺得我就是穿著成人紙尿褲我也要去。」

但當運動被廣傳,所有人終於看見甚至有餘裕討論走向、討論革命的定義、討論如何看待這群政治光譜多元的中國人時,這些不具名的第一批抗爭公民,都已經被噤聲。是的,時間差真的只有一個週末,遍佈全國的攝像頭、鑲嵌社會數十年的電子監控輕鬆調取大部分參與者的個人信息,警察警告電話、上門登記、甚至直接帶走的情況鋪天蓋地地網住這些運動者的城市。

截至寫稿的當下,我這樣一位沒參與什麼實際運動、不在多少國內社群的海外普通中國學生,也已至少有8位朋友圈好友失聯。

而就在同一天,台灣有評論文章呼籲大家關注這場運動背後的「媒體識讀」:因為主要傳播社媒之一「公民日報」(citizensdailycn)「來路、目的、運作完全不透明」,故應暫時懸置對這場運動的支持與關注、台人應「停下先思考」──思考固然重要,但切斷脈絡、不考慮在極權國家下匿名行動之必要性而空談思考,讓人難以想像這位作者生活在也曾經歷過威權時代的土地上。

當然白色恐怖與「紅色恐怖」並無法類通,兩種時代的苦難、香港的苦難、韓國民主化進程中的苦難更都無法比較,但也因此,我們能做的只有窮盡的想像與低身去貼近,以及中國近幾年常常出現的那句勸告,「要在宏大的敘事下看見活生生的個體。」

看見脫下口罩召喚眾人爭取未來的個體,看見參與「顛覆國家政權」示威遊行與靜坐的個體,看見夜不能寐、痛哭達旦的個體,看見明知有刀懸在頭上而迎頭爭自由的個體,看見反思特權、義無反顧站在所有鏡頭前的個體,看見冒著巨大代價與故土親友割席、撐港台撐所有人的個體,看見以自己的數年牢刑換取一絲變革可能的個體⋯⋯大家聽見隔岸傳來的「不自由毋寧死」的口號,恰恰是這些前仆後繼的個體「以身為度」迭送而來的。

(作者提供)
北方廣場 Instagram 一位被警察喝茶的行動者投稿。其實所有人也都知道那些群裡可能會有「內鬼」,但我們依然無法因此就再也不在群裡說任何話、不做任何事。一切都是風險,我們只能在不那麼多的風險與巨大的風險之間,被迫選擇生活。(作者提供)

前晚聽了一場各城市白紙運動參與者的經驗分享。Q&A 時有人問為什麼會去參加活動,一位女生快速回答說「就是非常樸素的正義感啊」,「我那天晚上還拉肚子,本來特別不舒服,但是在女權群裡看到消息,當時我覺得我就是穿著成人紙尿褲我也要去。」其實真的就是這樣,因為樸素的正義感、因為長期生存受壓的困厄、因為那些留下火種、點燃越多人內心的煙的前輩們,所以大家才會如此直接而突然地匯聚;海內外的運動現場也因此訴求混雜、衝突不斷。

「一個健康的社會不只有一種聲音」,某種程度來說,這也是一場「健康」的運動。固然作為一場要爭取訴求的運動而言,它遠不夠「成熟」,但在無數人啞聲鋪墊的基礎上邁出第一步的意義,相信遠比過早地判定成敗更重要。

分享者也有提到其實大家都不太會唱國際歌,常常起個頭後面就沒了人接,最多的還是國歌,最起勁的是那句「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我跟朋友在其中一個不眠夜裡看北京的一場記錄時也會時不時地笑,「這個唱跑調了」「你看這個人把白紙插帽子上好好玩」,好像這種輕鬆是為了呼應給警察獻花的上海市民,以及當街眾口相聲的北京市民(苦中作樂是我們的特長);然後,在下一秒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喊時又跟著一起哭。

(作者提供)
一位市民將白紙插在帽子上。北京當天的氣溫在0度上下,街上仍人潮不減。(作者提供)

願煙火不盡,願白紙只是開始

「全國人民大團結萬歲──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釋放上海市民」

「一起回家──放人──一起回家!」

「我們永遠在一起」

影片後半段,街上的人對樓上的居民大喊「下來!」──下來一起,跟我們一起:

與烏魯木齊在一起,與新疆、西藏人在一起,與第一位站出來的南京傳媒學院女生在一起,與鄭州富士康工人在一起,與烏克蘭、與伊朗婦女在一起,與廣州康樂村在一起,與緬甸、與泰國學生在一起,與韓國、日本的女性主義者們在一起,與香港人、台灣人在一起,與世上所有反壓迫的人在一起。

「我只有這條命,跟一點點勇敢。」一位漢族女生投稿男友作為藏族人經歷的苦難時,說了這句話。

願逝者安息,願煙火不盡,願白紙只是開始,願每個人都有那麼一點點、又一次次的勇敢。(完)

(作者提供)
因為篇幅關係,本文沒有提到中國工農在這三年(乃至更長時間)的苦痛與不得不韌性應對的生存狀態。廣州在11月30日傍晚釋放出解封信號,如果未來真的逐步解封,請大家在想到高校學生、街頭市民與海外聲援時,也不要忘記那些不擅長網絡傳播、搭建城市基礎建設的勞動者們。(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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