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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真心話:當了媽媽,我還能做自己嗎?

吳爾芙說:「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老公的辦公桌很大,我的辦公桌是一個梳妝台。

工作家庭兩頭燒的職業媽媽。(李承祐繪)

吳爾芙說:「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老公的辦公桌很大,我的辦公桌是一個梳妝台。

編者按:這是世界走走專題「菁英媽媽的選擇」的第二篇報導。我們從《菁英媽媽想上班》這本書出發,走訪身兼母親與政治工作者身分的女性政治人物,傾聽在職場與家庭間掙扎的媽媽,梳理台灣女性就業和家務勞動的數據,以重訪「家庭職場兩兼顧」這道歷久彌新的親職難題。本篇報導深入訪談兩位職業母親,她們將談談自己身為母親與勞工的煩惱。

為了準備成為母親,余珊還未結婚就搬了家、換了工作,又加入許多「媽媽群組」。

「其實怎麼照顧小孩這一塊,我沒有那麼認真研究,」余珊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反而是很認真思考:如果真的成為媽媽,我自己該怎麼辦?我要怎麼適應自己的改變?如果我真的結婚生小孩,要不要先轉換成可以照顧家庭的工作?」

2018年結婚前,余珊對自己的生活圈做了縝密的規劃:成長於台北、在台北工作的她,隨丈夫搬去他工作所在的城市。儘管當時還未生育,她先選擇在當地一家「育兒友善」的科技公司工作近兩年;生了第一胎,請了共四個月的產假育嬰假後,她辭職跳槽到另一間離家更近的公司,好讓她方便在下班後去保母家接小孩。

如今32歲的余珊育有一名2歲女兒,在科技公司擔任行銷業務。現在,她的住家、公司和保母家之間,全都是步行能到的距離──每天早上八點,余珊和丈夫上班時順路送女兒去保母家;下午五點半,她準時下班去保母家接女兒;回到家後張羅晚餐、陪女兒讀書玩玩具,直到女兒晚上九點就寢。走走記者採訪她的這一天,余珊也是趁著上班的午休時間,從公司走路五分鐘來到附近的咖啡廳受訪。

即使為了家庭大幅改變生涯規劃,她似乎仍怕自己「母愛不足」。「有些媽媽可以一直顧小孩,她們會覺得很享受。我當然也覺得跟小朋友在一起很開心,可是我覺得我的母愛好像──不知道,我就覺得我沒有辦法了,每天 24 小時,我壓力會很大。」

「我需要一點工作,有自己的時間,可以做公司的事情、自己的事情。然後下班回家我就當媽媽。」

抱憾的職涯

婚前,余珊有一段前景看好的職涯。大學時期,她留學海外名校,修讀社會學和經濟學,畢業後先在當地就業累積經驗,才回國在台灣知名企業從事品牌行銷工作。雖然余珊經常要加班到晚上九點、十點,但她很喜歡這份工作。每當看到自己企劃的商品出現在商場貨架上,她的心中就充滿成就感。

「我結婚前都是蠻為自己而活的。」她如此形容這段時間。

27歲那年,余珊認識了在新竹科學園區工作的丈夫,穩定交往一年後,兩人決定結婚。有了結婚的共識,她毅然辭掉自己熱愛的品牌行銷工作,隨丈夫搬去新竹,在當地找了一份朝九晚五、收入穩定的辦公室工作,「不然在原來的公司繼續做下去,我肯定會捨不得離開這邊,也肯定捨不得離開台北的。」

到了新竹,當時還沒結婚的她很快地踏進當地的媽媽互助社群,先去她們的交流活動「見習」未來生活。余珊也嘗試過用接案的方式來兼顧母職與喜歡的工作,但嘗試了半年,余珊發現接案固然彈性,卻仍需要投注相當大的時間和精力,且收入不穩定,上下班時間也更難掌握。

上班中的職業女性。示意圖,非當事人。(Pixabay)
上班中的職業女性。示意圖,非當事人。(Pixabay)

即使做了這些心理準備,余珊的心情還是異常鬱悶。「新竹這麼冷,風這麼大,我又這麼不喜歡這份工作,我憂鬱了應該一、兩年有。明明來新竹之前,我就知道我如果真的要生小孩,一定要選擇一份穩定的工作。

余珊覺得,可能是因為看到自己的母親為了家庭犧牲職涯、留下遺憾,所以她才這麼積極又焦慮地為自己「打預防針」。「看到前輩媽媽們那麼多案例,我一直知道(結婚生子)就是這樣子──可是我內心還是無法接受我只能這樣子。這種懷才不遇的感覺,到生完小孩以後才好一點。」

「我結婚前的 priority 是工作喜不喜歡最重要,薪水完全不重要。結婚後,薪水就往前一點點了,『喜不喜歡』跟『薪水』這兩個有一點點拉鋸。再後來生小孩時,準時上下班、好不好請假、老闆好不好說話,這些事就變得很重要。」

「現在對我來說,第一就是小朋友,第二就是準時上下班,第三就是壓力不能太大。」

家庭工作兩兼顧的神話

相較於余珊調整職涯、做足準備,另一位職業母親Yuting則坦言「沒想過養小孩這麼難」。她生產完不久就重回職場,並挑戰了一份高工時、高強度的工作。

Yuting自認是「事業心重」的人。過去她與丈夫曾在中國工作,直到懷孕才回台灣。從懷孕生產到照顧新生兒,她的職涯中斷了九個月,這讓她極度焦慮,甚至「人還在月子中心就開始投履歷」。產後五個月,Yuting開始在媒體採購公司工作,但是回台灣的薪資砍了將近一半,工作環境卻更不彈性──過往在中國,她就職的大企業並不嚴格規定員工進辦公室的時間,員工因家庭要事請假也相當平常。

回想這份當媽媽後的第一份工作,Yuting的形容是「要死要活」。當時,Yuting與丈夫都要上班,因此他們白天請保母顧小孩;傍晚六點,丈夫下班後先接手照顧,她則在公司繼續工作,直到晚間逾十點才回家。「有時候我回到家一放下公事包,雖然老公已經在哄睡,但是小朋友聽到我回來,就還是希望我去陪他睡。我只好還沒吃晚餐就去陪他,這樣一個半小時又過去了。」

長期的疲憊和工作壓力,讓她很容易發脾氣。回到家看見丈夫在陪孩子睡,髒碗擱著沒洗,地上到處是玩具,「我妝都沒卸,澡都沒洗,肚子沒吃飽,又看到家裡一團亂,就會很生氣。但好像也沒辦法怪老公,因為他也很辛苦,一下班就馬上接手小孩子的所有事情。」

兼顧工作、育兒與家務,是許多職業女性的煩惱。(Unsplash)
兼顧工作、育兒與家務,是許多職業女性的煩惱。(Unsplash)

這樣蠟燭兩頭燒、夫妻頻繁摩擦的生活,Yuting撐了快一年。職場上,不只她一位媽媽深受其擾,她也見過公司客戶在高強度的工作下流產。這也是為什麼當獵人頭顧問找上她時,Yuting立刻決定換工作。她對新工作的條件是工時更彈性,讓她可以兼顧家庭,但獵人頭顧問卻篤定地回答:「不可能,妳找不到這樣的公司。」

轉職期間,Yuting發現,即使全職在家帶小孩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很會上班,但是不太會做家事,也不太擅於下廚。」當她傾訴自己身為母親的煩腦時,也不總是能被外界諒解。她曾經在朋友圈分享母職經驗,想不到許多長輩仍不太贊同女性追求職場;而友人聽到她「最大的困難是做家事」後,更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嘆。

「談起這件事情變得很 guilty ,會引發罪惡感。」她說。

看不見育兒需求的職場

2022年11月26日晚上九點半,台灣九合一選舉的開票之夜正熱鬧,余珊傳訊息告訴我,他們已經把孩子哄睡,她的丈夫總算有空檔受訪。

余珊的丈夫陳文凱是台灣科技大廠的工程師。他說,生孩子前後,自己的工作沒怎麼改變,同樣是每天一早上班,晚上八、九點下班,週末有時要輪班,但每週一定會休一天假。到了訂單旺季或是有新專案,一日工作16小時也是正常的,每個月加班時數平均是30小時。講完令人瞠目結舌的工時,陳文凱輕描淡寫地苦笑:「至少可以報加班,賺一點加班費。」

陳文凱坦言,妻子擔負了大部分的育兒工作。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余珊通常已經在哄睡孩子,而他就做些洗碗、倒垃圾的家事。如果加班不太兇,平日下班回家,他還能見到醒著的孩子一、兩次。他與孩子相處的時間,大多數是在不用加班的週末,帶全家出去玩。

但余珊也有需要丈夫幫忙顧小孩的時候。陳文凱為難地說,若要五點準時下班,他就得去求老闆,「但也不可能每次都去跟老闆說我要顧小孩,所以要早點下班」。陳文凱形容自己的老闆是「工作狂」,忙的時候可以在公司待滿 24 小時;與陳文凱同期的同事大多離職跳槽了,而新進的同事越來越年輕,都是單身且有「新鮮的肝」。

他們也多次為了家務分工發生摩擦:一邊是朝九晚五上班、晚上在家「第二輪班」繼續帶小孩的職業媽媽;另一邊則是工時12至16小時、下班也要隨時待命的工程師爸爸。家事誰來做?夫妻倆的親人都在外地,在新竹沒有後援的他們,只得樣樣自己來。余珊笑說,雙方之所以無法在家務分工上達成共識,大概是因為「兩個人都覺得自己做很多吧」。

Yuting和丈夫Nick則是連換了幾份工作之後,才終於找到平衡家庭與工作的方式。兩人各自找到了不用進辦公室的工作,平日在幼稚園附近的咖啡廳遠距上班,等到兒子中午放學,一家人便從台北市區開車回到他們在郊區的家。下半天,Yuting和Nick就在輪流育兒與工作中度過。

Yuting和Nick早上遠距工作,下半天就在輪流育兒與工作中度過。(林庭葦攝)
Yuting和Nick早上遠距工作,下半天就在輪流育兒與工作中度過。(林庭葦攝)

Nick覺得,相較於外商公司,他曾任職過的台灣企業比較沒有遠距上班、照顧員工育兒需求的風氣,只能依靠同事和主管之間沒有明說的默契和善意。「公司的體制在那邊,可是其實大家都理解你去帶小孩,因為大家都有小孩、都有家庭。同事會互相cover支援一下,主管知道你有這樣的需求,也不會這麼死板板,但是整個公司沒有講明一個比較自由的環境,只是規定在操作上比較人性化。」

從周圍的同事和朋友中,Nick看過許多爸爸為了工作犧牲家庭的例子。有同事為了更好的薪水長年在中國工作,把妻小留在台灣,「每天看他只能跟小孩視訊,我看了就覺得有點難過」。「能力可及的狀況下,我想把家庭優先於工作。小孩教養、夫妻關係或整個家庭的關係都是好的時候,也會幫助你在工作上全力衝刺,對吧?但這是理想狀況。」

Yuting也說,台灣政府談到育兒政策,談的往往是「加錢」提高育兒津貼等灑幣政策,但對於雙薪家庭和職業媽媽而言,尿布錢、奶粉錢不是她們的痛點,痛點是「沒辦法有多一點彈性照顧小孩」。

她也認為,許多家庭主婦不是情願離開職場的,「我知道不是很多人都有這個餘裕去追求夢想,現實就是有這麼多帳單要繳。育兒外包的資源系統都非常昂貴,家庭主婦也許是一個最划算的選擇。」

「當媽媽」和「做自己」,我能全都要嗎?

Yuting感慨地說,還沒有生產前,她不知道當媽媽原來會有這麼多自我懷疑。「妳會覺得不管是職涯、夢想或是人生的願望清單,當妳自己都還在摸索自己的身分認同時,就突然要接下媽媽這個角色,而媽媽這個角色會吃掉你大概80%的時間和精力,根本沒有辦法好好做自己。」

「我又是在女校長大,從小高中老師就教我們女性要獨立自強,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說『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他(老公)的辦公桌很大,我的辦公桌是一個梳妝台,我就覺得為什麼我的書桌那麼小?每一件事都會讓我覺得,天哪,我小時候那一份身為女性對身分認同的追求到哪裡去了?」

現在,兒子睡著後,是Yuting和丈夫的快樂時光。她會打開Netflix一邊看節目,一邊敷臉塗指甲油,用微小的生活享受來找回自己。她也期待,再過一陣子小孩大了之後,她能回到自己更熱愛的工作。

余珊也坦言,「偶爾還是會懷念起在前公司衝刺的時候」。「後來我才意識到,我一直以來都覺得工作成就是一個自我定位很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有工作成就,我才會覺得我是活著的。可是後來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我就覺得,不一定要工作成就才能代表我這個人。」

雖然余珊已將生活重心移到孩子身上,但她還是希望尋求更彈性的工作,花更多時間陪伴女兒。她分享最近讀《菁英媽媽想上班》的心得,說道:「那本書蠻療癒的,它讓我覺得自己不孤單,有很多人走過的歷程都跟我一樣,掙扎也都跟我一樣。我現在才看到一半,停在這邊,也是在考慮我要不要繼續往後看⋯⋯後面不是會分享這些媽媽怎麼重返職場嗎?這是一個參考,可是我也不想給自己定形式,還在猶豫要不要看完結局。」

我問余珊,若要給長大了的女兒寫一封信,妳會寫什麼?

「我會跟她說妳不要結婚,不要生小孩,我希望妳當自己就好了。」(完)

余珊、陳文凱和女兒一家。(李承祐繪)
余珊、陳文凱和女兒一家。(李承祐繪)

(應受訪者意願,文中余珊、Yuting、陳文凱、Nick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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