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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作家四月天:這裡是一名南韓妻子的婚姻起訴書

在所有父權場域中,亟需改變卻最複雜難解的就是婚姻。

《控告婚姻──妻子的起訴書》書封(時報出版)

在所有父權場域中,亟需改變卻最複雜難解的就是婚姻。

乖孩子要孝順、不能製造麻煩,做父母要懂犧牲、不要太自私⋯⋯如果是女性,妳可能還要承受更多壓力:作為女兒、妻子、媳婦,妳要受家父長的保護與干涉並適齡出嫁、不管有沒有個人職涯都要負起照料責任,滿足夫家生養孩子與侍奉公婆的期盼。

你的自我被「社會角色」制約,而女性角色中,性別責任尤其比自我更重要:比如當妳想要獨自旅行,妳可能會習慣性自我審查或被旁人問「身為媽媽/女兒/媳婦,這麼做適合嗎?」這問題的潛台詞是「妳老公/爸爸/夫家的人會怎麼說?」⋯⋯如果無法在這些性別角色壓力中釋放,容易造成嚴重焦慮、自我價值感低落與憂鬱。

這是父權社會對女性從搖籃到墳墓的規訓與壓迫,它讓女性終其一生都很難追求自我⋯⋯

「如果能摒棄這些性別社會角色的框架就好了。」──南韓女性主義者四月天(사월날씨)坦誠寫下這樣的想法。

四月天是世俗定義上的人生勝利組,就讀延世大學企業管理系,畢業後順利就業、談戀愛並與愛人互訂終身。不過結婚5年來,她開始在網路上寫文章,吐露不少雖然「婚後沒碰上什麼大困難」,但隱約覺得不舒服或怪怪的「小事」,例如:為何公婆總愛自由進出兒媳家?為什麼公婆會問老公「是媳婦要你這樣說的嗎?」明明我是因為愛而結婚,為什麼踏入婚姻之後卻感到窒息?

她的文章引起不少共鳴與關注,最後集結成一本讓南韓男女驚訝不已的《控告婚姻──妻子的起訴書》(결혼고발),內容包含指控:「身為女人,無論做出何種行動,似乎都無可避免被貼上自私的標籤。女性生完孩子後繼續工作是自私,但不生孩子、專注在工作上也是自私;當全職家庭主婦,用老公賺得錢吃喝玩樂是自私,不結婚也會變成自私的人⋯⋯」

(示意圖)婚姻、結婚、新娘(AP)
四月天寫道:「我希望在婚姻裡,女性不再需要扮演妻子或媳婦,能全然以自己的姿態存在。」(AP)

不是所有女性生來就想當社會期待的那種「好妻子」、「好媳婦」,她書中寫道:「我希望在婚姻裡,女性不再需要扮演妻子或媳婦,能全然以自己的姿態存在。」

從台灣來看,四月天對女性在家庭、婚姻、社會地位的剖析同樣直擊心臟。近日,世界走走以郵件形式,約訪這位引起許多共鳴、同時也引起很大爭議的《控告婚姻》作者四月天,她爽快地答應了:「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讓女性很難愛自己的世界上。我想這在台灣也不會有太大不同。」

女性主義在南韓已淪為「貶義詞」

四月天雖然是少數公開控訴婚姻父權壓迫的南韓女性,但她並沒有使用真實姓名出版,因為女性主義在南韓已淪為「貶義詞」。四月天告訴我,南韓日常生活發生的厭女事件就從「你是女性主義者嗎?」這類思想審查開始,任何女性都可能是極端暴力行為的受害者,尊女與厭女兩種立場在社會碰撞,使女性主義者在希望與絕望中掙扎。

「在南韓,雖然女性意識提高、社會地位提升,但有些男人還惦記著過去,試圖支配女人。隨著大環境發展停滯與競爭加劇,不少經濟困頓的男性轉而攻擊比自己更弱勢的女性,整體社會對女性主義運動的反擊似乎越來越強烈。」她解釋,女性探詢痛苦根源的行為惹惱了一些人,「我想他們拒絕的不是女性喊痛這件事,他們真正不想看見的是女性覺醒,反過來譴責父權制的系統性壓迫」。

婚姻、戒指、結婚(zorianast@Unsplash)
四月天在書中寫道:「我希望在婚姻裡,女性不再需要扮演妻子或媳婦,能全然以自己的姿態存在。」(zorianast@Unsplash)

出版《控告婚姻》之前,她的網路發文收到各種反應,抨擊的網友不分男女,常見留言包含「(不只女人)男人在婚姻制度裡也很難受!」、「真是一個不懂愛、體諒和理解的女人」、「我以良好心態與夫家保持良好的關係,真為作者感到難過」。也出乎意料有人說,「你這是在吹噓找到一個好老公?」、「我很好奇作者之後有了兒媳的話,是不是還能一直說出這種話。」

為何有網友認為,有了兒媳就不會再像女性主義者一樣說話?因為在南韓講究長幼階級劃分的社會與家庭關係裡,很常有婆婆壓迫媳婦的狀況,以至於人們推斷,女人到了當婆婆的時候,一定不會放棄要求媳婦「孝順」的權力。為諷刺這種現象,南韓網路出現一個新詞叫「婆家新創企業」(시가 스타트업),泛指婆家平時分明沒有醃泡菜、團聚過節、祭祖儀式等傳統習慣,卻因媳婦進門而突然辦起這些家庭活動。

進入「婆家新創企業」之後,渴望被認可的「新進員工」媳婦,忙進忙出,把烹飪勞動、情緒勞動等家務事攬在身上,除了她之外,也通常只有其他妯娌與婆婆在幫忙張羅。若不出面一起醃泡菜,當婆婆親自把醃好的泡菜送到妳家,壓力更是排山倒海而來,感謝之餘還要不斷審問自己:「下次要去幫忙吧?不去的話會被她討厭吧?」

四月天認為,「婆家新創企業」的本質是為了建立一家之主的權威,通過再現傳統活動,將新的家庭成員包含進家庭的牢固階級秩序當中——兒媳排在最底層。她並說,雖然看起來像婆婆主導的壓迫,但婆婆成全這樣的父權秩序,最大贏家仍是一家之主,「直接將媳婦塞進夫家規矩中的人是婆婆,而那個不動手就獲得最大利益的人是公公」。

她解釋,從她父母那一輩開始,由於小家庭越來越多,南韓就較少見過去傳統大家庭的活動;但是當父母這一代人成為公婆,傳統活動又重新回來,看來「能夠通過自身權威和位階來控制他人,是非常刺激和令人欲罷不能的感覺。就像前輩渴望帶領和教導晚輩,沉溺於權力帶來的快感,會讓你很難從弱者的角度思考。」

擺脫父權制,並不是對抗深愛的男人

即使大環境這麼不友好,《控告婚姻》還是出版了。四月天覺得,把那些日常生活中很容易發生但不曾被彙整的故事,不好意思說出口但其實是大問題的抱怨,還有只顯露冰山一角的女性痛苦,統統寫進書裡,梳理根源和脈絡、提供性別權力視角分析,讓我們所有人都有共同思考的機會,是邁向希望的一步。

面對很多父權擁護者辯稱,有問題的女性只是比較不幸的個案,她相信,書中的經歷是許多女性面臨的共同問題,只是嚴重程度不同。她說:「很感謝與我產生共鳴、贊同我、願意分享自身故事給我的讀者們。我非常滿意自己能夠回顧、解釋和表達曾在婚姻制度內隱約感覺到的不適和痛苦。就連在台灣出版後,我也感受到了贊同此書內容的讀者們的力量,所以我再次確信,書中提到的絕對不是細微的小事。」

確實,已經有越來越多人看見性別框架,注意到女性的生活就算比幾十年前好過,仍沒好到能為自己而活。然而覺醒的女性主義者,在接下來的生活中會面臨無時無刻的挑戰——不想接受壓迫,就要與剩下的人協調溝通、反抗或革命。而在所有父權場域中,亟需改變卻最複雜難解的就是婚姻,它牽涉到愛、家庭、責任,還有與妳不熟的公公婆婆等「家人」,妳一不小心表達自我,就可能會背上離經叛道的污名。

四月天以過來人的身分建議,女性面對問題與衝突時,更容易責怪自己,產生「我錯了」、「我不值得被愛」、「我不夠好」等等自責念頭,來迫使自己忍耐,接受父權主義下的社會化角色,「因此,了解女性參與社會生活的條件如何構成與運作非常重要。我們需知道痛苦源自何處、如何形成,而且我們要了解這不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才能夠更加獨立自主地生活,並且團結起來。」

韓文版《控告婚姻》的作者介紹中,她也透露出與自己的和解:「20多歲時,展開夢想、自由生活的希望被現實無情打破,如今30歲了,還是渴望人生能完滿和游刃有餘,也想要擁有堅強與智慧。幸運的是,這一次沒有感到芒刺在背,而是學會說『是這樣嗎?』......是堅信不知道也沒關係,做不好也沒關係,盡力就好的30代。」

除了公開指控父權婚姻制度給所有女性設下的壓迫,她也藉由實際溝通,將自己釋放。她在書中分享,是怎麼讓老公開始傾聽、設身處地同理她的難處,她說老公從一個只看見男人立場的中立者,到能「切身感受過去身為兒子、男人所不知道的父權制,是一道高牆」。然後,她攻讀了心理學碩士,期許日後能成為女性主義諮商師,協助個案掙脫「女人應該這樣,男人應該那樣」的社會性別框架。

這是四月天作為一名女性主義者的選擇,她要過自由的人生,不是把深愛的男性與他的家人當成加害者去對抗,而是觀察生命經驗受到了哪些社會價值觀的負面影響,從而找出更多解決這些負面影響的辦法。她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得到,但前提是要愛自己,為了愛自己而行動。

已故美國女性主義作家胡克斯(bell hooks)曾言「父權制是愛的反義詞」,四月天無比贊同這句話。她強調,在作為「丈夫」、「兒子」、「妻子」、「媳婦」的性別社會角色裡,人們很難承認和尊重彼此是具有獨特性格、價值觀和欲望的個體,連對方的真實想法都不懂,便很難給予對方真正的理解和關愛,而且「父權制的設定中,女性是能力不如男性、地位低於男性而且較不重要的存在。女性一旦被父權文化馴服,作為獨立個體的尊嚴就會逐漸被摧毀。」

她建議,從認識自己開始,去了解自身欲望、個性和價值觀,並將身心靈三個層面連繫起來,「若想過上自由幸福的人生,這些事情很重要,不僅適用於女性,也適用於男性。我相信,如果女性了解並善待自己,她們的人生就能『有選擇』,並做到一種擺脫父權束縛的生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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