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資源綁定家族政治，菲律賓自由派為何難突圍

菲律賓於5月9日舉行大選，開票結果顯示，前獨裁者馬可仕之子——小馬可仕（Ferdinand Romualdez Marcos Jr.）以及現任總統杜特蒂之女——薩拉．杜特蒂（Sara Zimmerman Duterte-Carpio）均以極大的差距領先競爭對手，篤定當選總統與副總統。

不少人擔憂這象徵菲律賓的「威權復辟」，並將結果歸因於民眾的「歷史健忘」以及「崇尚以暴力解決問題」。也有人指出，菲律賓民主化之後的政府施政績效不佳，是民眾對民主失去信心，進而重新擁抱強人的原因。儘管上述因素都確實存在，但解釋力仍略嫌不足。

本文將提供另外一種觀點，從族群關係與地理的視野出發，來理解菲律賓當前的政治形勢。

恩庇侍從關係中的家族競合

稍微了解菲律賓政治的人都知道，家族比起政黨在政治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菲律賓的政治家族主要脫胎自前殖民時代的基本政治單位——巴朗蓋（Barangay）——的領袖（有點類似《斯卡羅》裡面的卓杞篤）。西班牙殖民時代基於統治的方便，不但沒有消滅這些地方領袖，反而將其納入封建制度當中，不但讓原本流動性高的領袖地位固化與世襲化，並且讓這些地方領袖在其領地上有更多的經濟與治理特權，使得菲律賓和許多拉丁美洲國家一樣出現了「大地主制」的情況。

與拉丁美洲不同的是，西班牙殖民者對菲律賓人的語言同化非常消極甚至抗拒，因此直到西班牙殖民時代結束，菲律賓都沒有形成統一的語言場域，僅有地主階級的菁英熟習西班牙語，因而得以進行跨區域與跨國的交流，一般平民則被侷限在其所在的族群與區域當中。儘管美國殖民時代力推英語教育，但是在教育資源整體不足與分配不均的情況下，英語能力同樣在不同區域與階級之間產生了差異，結果西班牙時代的社會關係仍然延續了下來，並產生路徑依循的效果。反映到政治上，就是地主階級一方面可以透過長期的恩庇侍從關係牢牢掌控其所在的地區，另一方面則要通過和其他地方家族的合作，讓自身的政治影響力能夠擴散到全國的範圍。菲律賓的選舉政治所反映的正是不同家族之間的競合關係，而在這個競合關係背後，有族群與地緣的因素在發揮影響。

選舉的地緣政治

觀察歷屆選舉的得票分布可以發現，支持馬可仕家族的地區與Ilocano族群的分布地區高度重合。

菲律賓族群分佈圖（Howard the Duck@wikipedia）

馬可仕家族發源於北伊羅科斯省（Ilocos Norte）。伊羅科斯（Ilocos）是呂宋島北部、科迪勒拉山脈（Cordillera Mountains）以西的濱海地區，也是Ilocano族群的發源地。菲律賓人對Ilocano族群的刻板印象，與台灣人對客家人的刻板印象很類似，都認為他們比較勤份、節儉（小氣）與保守。有學者解釋，由於Ilocano族群在伊羅科斯地區長期面臨著人口壓力，使得他們在農耕上必須從事更多次輪作，因而發展出較重視工作紀律的文化。隨著人口增長，Ilocano族群逐漸擴散到科迪勒拉山脈以東的卡加延河谷（Cagayan Valley），並往南方的中呂宋大平原推進。基本上，在卡拉巴略山脈（Caraballo Mountains）以北的地區都是馬可仕家族的穩定票倉，因此又被稱為「堅固的北方」（Solid North）。

中呂宋大平原是各方勢力輻輳的地區。雖然是平原地形，但是熱帶季風型氣候的影響使得這個地方早期叢林密布。隨著大平原逐漸開發，Ilocano族群往南、Tagalog族群往北，中間還夾著一個Kapampangan族群，成為競爭非常激烈的地區。中呂宋大平原也出過很多位總統，例如艾奎諾家族（Aquino）的艾奎諾夫人（Corazon Aquino）與小艾奎諾（Benigno Aquino III）。他們的家鄉—達拉克省（Tarlac），是以Tagalog族群為主的省分。而在達拉克省的南部鄰省——邦板牙省（Pampanga），則是另外兩位前總統——馬嘉柏皋（Diosdado Macapagal）與艾若育（Gloria Macapagal Arroyo）父女倆的故鄉，該省分是Kapampangan族群的發源地。

在中呂宋大平原南部，就是由馬尼拉以及鄰近省分所構成的Tagalog地區。作為首都圈，這個區域因為都市化與工業化的發展，吸納了許多來自其他地區的移民，而Tagalog族群本身也因為晉升為中產階級或是脫離了農業經濟，而相對不受到家族的支配。因此Tagalog身分的主場優勢已經日益淡薄，即便是非Tagalog族裔的政治人物，也有機會受到這裡的選民歡迎。

從中呂宋大平原北端的林加延灣（Lingayen Bay）到呂宋島南端的盧塞納（Lucena）被稱為「林加延－盧塞納走廊」（Lingayen–Lucena corridor）。這個走廊所行經的省分，囊括了菲律賓全國的四成選票，再加上經濟轉型與電視廣播相對普及等因素，使得此地區的選民市場性格強烈，是各方勢力都能夠爭取的對象，因此只要能夠在這裡拿到過半的選票，就幾乎能篤定勝選。

本屆選舉中，除了馬可仕和杜特蒂家族的結盟之外，他們還拉攏到前總統艾若育，使得他們在中呂宋地區大有斬獲。相對之下，以菲律賓自由黨（Partido Liberal ng Pilipinas）為主的自由派陣營則因為小艾奎諾過世之後，其家族在中呂宋的政治影響力式微，而難以提振在此地區的支持度。

菲律賓前總統艾若育（World Economic Forum@wikipedia）

自由黨目前的要角主要是來自馬尼拉、比科爾半島（Bicol Peninsula）和以怡朗市（Iloilo）為中心的西米沙鄢（West Visaya）地區。總統候選人蕾妮．羅貝多（ Leni Robredo）以及參議員德利馬（Leila de Lima）都出生於比科爾地區的南甘馬粦省（Camarines Sur）；參議員Franklin Drilon則來自怡朗市；參議員Bam Aquino、Kiko Pangilinan和Risa Hontiveros都是馬尼拉人。馬尼拉如同前面所說的，是競爭激烈的地方，而比科爾半島和西米沙鄢地區是多山與島嶼的地形，作為基本盤在人口基數上並無法與呂宋島和南部的宿霧與民答那峨抗衡。

米沙鄢（Visaya）地區的內格羅斯島（Negros）以該島中間的山區為界劃為東、西兩個省份，並分屬西米沙鄢與中米沙鄢地區。儘管位於同一座島上，但是西半部與怡朗市所在的班乃島（Panay）關係較親近，都講Hiligaynon/Ilonggo語言，而東半部則與宿霧島（Cebu）的關係較密切，語言上也以宿霧語（Cebuano）為主。這兩地的投票傾向也經常是不一樣的，在本屆選舉中，西內格羅斯省（Negros Occidental）就比較支持自由派，而東內格羅斯省（Negros Oriental）則比較支持馬可仕－杜特蒂聯盟。

杜特蒂家族雖然以其在納卯市（Davao City）的治理聞名，但是他們家族其實發源自宿霧島。從宿霧到納卯也反映著Cebuano/Bisaya族群的擴散路徑，部分原因是，自美國殖民時代開始，政府便有意識地鼓勵基督教信仰的Cebuano/Bisaya族群遷移到民答那峨島（Mindanao）進行墾殖，以平衡穆斯林的勢力。目前在民答那峨的平原地區，主要是納卯河（Davao River）與阿古桑河（Agusan River）流域，已經是以Cebuano/Bisaya族群為人口大宗。

Bisaya廣義來說包含Cebuano與Hiligaynon/Ilonggo，若再細分的話，會先把Hiligaynon/Ilonggo獨立出來，Bisaya和Cebuano之間的分野則比較模糊。依照最廣義的分類方式，Bisaya族群不僅分布範圍最廣，人口也超越Tagalog族群。但是菲律賓的發展政策往往重北輕南，集中於首都圈，連國家語言都是遷就Tagalog族群，這使得Bisaya與Tagalog之間長期存在著瑜亮情結。Bisaya族群自然期盼杜特蒂這位出身南方的總統，能夠將資源挹注到南方來。杜特蒂擔任總統期間也做了不少響應Bisaya認同的舉措，例如他將16世紀擊敗麥哲倫的宿霧地方酋長Lapulapu指定為國家英雄，他也在一些公開演講中夾雜著Bisaya語言，並曾表示希望他的政府官員能夠聽得懂Bisaya語。因此至少就目前來看，Bisaya族群對於杜特蒂家族的支持非常堅定。

杜特蒂自2016年上台以來，結盟馬可仕家族並拉攏前總統艾若育的行為十分明顯。最具有象徵性的舉措是，他允許前獨裁者馬可仕的遺體安葬於英雄墓園（Libingan ng mga Bayani，用以安葬菲律賓已故總統、國民英雄、愛國者的官方墓園）。對於因為涉貪而身陷囹圄的艾若育，杜特蒂則支持她的清白，並暗示要用總統特權來幫助她，雖然艾若育婉拒了杜特蒂的幫忙，並在正常的司法程序下被判決無罪釋放，但艾若育仍感謝杜特蒂創造了適當的氛圍，並回到眾議員的位置上支持杜特蒂政府的政策。馬可仕家族與杜特蒂家族一北一南，再結合掌握中部地盤的艾若育，形成非常穩固而難以抗衡的基本盤，再輔以各種行銷策略與工具的應用，最終使得小馬可仕與薩拉．杜特蒂獲得空前絕後的勝利。

沒有辦法改善區域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以及無法在其他區域找到有力的政治同盟，大幅地限縮了自由派政治勢力的影響力。除非馬可仕——杜特蒂——艾若育聯盟最終因為利益分配的問題而陷入分裂，否則自由派要再起仍然有一段漫漫長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