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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香港,虧欠了那些少年

少女的生死就是香港的生死,再徒勞都要救。即使頭頂高牆,即使天不會亮,但是運動裡的夥伴「一個都不能少」。

香港電影《少年》入圍多項金馬獎。(取自少年粉絲專頁)

少女的生死就是香港的生死,再徒勞都要救。即使頭頂高牆,即使天不會亮,但是運動裡的夥伴「一個都不能少」。


入圍金馬獎的電影《少年》讓人眼淺(編者註:粵語,容易落淚)。

對參與過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香港人來說,看到片尾,死志已決的少女被合力拉住的手臂特寫和黑白定幀的抗爭畫面彼此跳切,會把運動裡的所有身體記憶撲面帶回。少女的生死就是香港的生死,再徒勞都要救。電影乾淨俐落地收尾在這裡,反而格外重磅催淚——兩年過去,救不回的一切都變得更壞。

而香港之外,會看這部電影的觀眾一定關切香港事,因而也很難不被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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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講《少年》最直觀的視聽優點:首先是剪輯出彩。被提名金馬獎最佳剪輯毫不意外,片中大量運用的「反修例運動」實景和敘事主軸之間剪接得流暢細膩。一個「救援」意圖輕生者的故事,又是角色眾多的群戲,既要透過奔波移動的鏡頭鋪陳爭分奪秒的緊張感,又要兼顧人物形象立體,這一切都需要精準的剪輯去實現。創作者大概反覆剪過不同版本,因為影片呈現出的節奏成熟克制,幾乎不見情緒沈溺。

其次,《少年》用剪影的手法去搬演抗爭場面,是資金所限,效果卻出人意表地好(後來讀到導演在訪問中說靈感來自柯波拉在《吸血鬼:真愛不死》裡處理戰爭場面的方式)。沒有那麼「寫實」的抽象演繹,反而讓人更容易「代入」自己。最後是電影的主題音樂——由日籍音樂人編寫的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恰如其分傳達出了運動裡的波瀾與深情,尤其在片尾「聲畫對位」的高光時刻裡,很多觀眾會哭到不能自已。

但事實上,《少年》並不只有來自那場「運動」的直覺式的力量。我甚至覺得,如果這部電影的背景不是無法在香港公映的「敏感題材」,它一定很賣座。因為它的結構本身就是好萊塢商業片最常用的「任務模式」,而且敘事又很有掌控力,完全沒有一般「新導演」的用力過度或是顧此失彼。

戲裡的「任務」是救人:短時間內透過社群召集組成的「救援隊」,要找到有自殺念頭的少女YY,避免悲劇發生——故事講的並不是在反修例運動中能見度最高、最受矚目的前線抗爭,而是很少被重點敘述但很多香港人又確確實實都有所參與的民間救援行動。

最壞的時代,也有動人的光。當以死明志的悲觀情緒在網路蔓延時,香港曾有自發組織的大大小小「救援隊」,去各區搜尋素不相識但有可能輕生的人。務求挽救一命的意義,恰恰與政治立場和抗爭訴求無關,那是最基本的人性價值:因為相信每個「人」都很重要。

《少年》裡的「搜救隊」,有少男少女,也有社工加入。在這個小群體裡,有「和理非」也有「勇武」,有可以選擇離開香港的少女,也有只能留在香港「打生打死」的少年,有人為了運動和家人反目,也有人爸媽都是警察只能偷偷去遊行。群像的豐富,讓我們看到身分背景迥異的年輕抗爭者。他們志同道合,但也有各自掙扎,尤其當搜救行動遲遲無功,而前線「手足」又在等待支援時,他們之間更有爭拗有分裂。流血受傷分道揚鑣之後,留到最終的少年,才對女友講出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堅持去救少女YY。

於是我們被拉回2019年七月尾聲的至暗黑夜。那一晚,防暴警察在上環開了36槍強力清場;元朗港鐵站內白衣人無差別襲擊市民;香港人開始高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18歲的少女YY在上環被捕,父母不在她的身邊,最好的朋友告訴她「香港不會因為你的不甘心而改變」,她萌生出走向末路的心念。而少年之所以非要救YY不可,是因為不想愧對那晚萍水相逢的人性之光。即使頭頂高牆,即使天不會亮,但是運動裡的夥伴「一個都不能少」。

從敘事的角度上,《少年》不但結構緊湊衝突足夠,對群戲的呈現也很有功力。每個人物雖然戲份不多,但都不是走馬觀花的流水帳,創作者剛好抓到了他們各自最有張力的特質,哪怕一閃而過的路人,都能提供有效敘事。比如有一場茶餐廳的戲,方寸空間裡盡現整個社會的撕裂:父母都是警察的小男生坦然說出「黑警死全家」,茶餐廳老闆則堅稱年輕人上街就有三千塊收。所有的矛盾都太真實,因為全都提煉於現實。

《少年》裡剪接的反修例運動影像,諸如警方用水炮車清場時當街噴射藍色水柱,對親歷者來說,是劇痛場景。有位很投入運動的朋友就對我說,即使電影在香港上映她也不敢去看,怕自己受不了。但殘酷的實景之外,你並不會覺得這是一部「議題先行」的電影,因為它的發力點不是講抗爭有多勇武,而是照見運動裡的人性耀眼時刻——香港的少年們,在極端的抗爭情境裡展現出了很純粹的精神。

中老年人曾經認同的香港精神是守望相助,而這個世代的「少年香港」精神是「齊上齊落」。電影裡,才剛展開人生的十幾歲青少年就都很清楚,如果運動救不了香港,香港也不會因為個體赴死的決心而改變。但共同的信念與價值,會讓素昧平生的「手足」產生深厚連結,情感勝過家人;會讓人不顧一切去救一個陌生人,只希望對方能一起繼續走下去。

雖然前路也可能是絕路,但因為有這些最純粹善意,就有催人淚下的溫柔迴響。看到導演任俠在訪問中說:一群人一起去救一個不認識的人,就像武俠世界裡的義士一起去做一件不知有無結果的事。我想那大概是對「同行兒女為正義」的最好詮釋。

《少年》裡的齊上齊落,是還有玉石俱焚的勇氣留在2019年的香港一起面對黑暗。然而兩年之後時移勢易,很多人只能移民遠走。戲裡的激越故事戛然而止,戲外的悲涼故事才剛開始。好在有這樣的電影讓人記得:那一年的香港,虧欠了那些香港的少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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